马车轮子在青石板路上骨碌碌地碾过,那节奏单调得让人昏昏欲睡。车厢里,周墨宣像尊失了魂的泥塑木偶,背靠着冰凉的厢壁,双目紧闭,呼吸微弱。
只有那沾着糖丝、微微颤抖的花白胡子尖,还残存着一点活物的气息。福顺大气不敢出,只盼着这车轱辘能转得快些,再快些,赶紧把这尊被“梵风卷”和“人间烟火”双重暴击的老祖宗送回太学府那方清净地。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就在马车即将驶离那条还算清净的辅街,拐入官邸区的当口,一阵极其突兀、极其魔性的吆喝声,如同长了钩子的爪子,硬生生撕开了车厢内压抑的死寂,精准无比地挠在了周墨宣那根濒临崩断的神经上!
“叮~咚~当~啷~!”
“乐坊司新开张!音律疗愈美名扬!”
“编钟一响烦恼忘!古琴一拨心神安!”
“走过路过莫错过!失眠多梦有良方!”
“免费体验不要钱!试过都说顶呱呱!顶~呱~呱!”
那吆喝声抑扬顿挫,字正腔圆,带着一种市井特有的、恨不得把每个字都钉进你耳朵里的穿透力!更绝的是,喊话之人显然深谙韵律之道(或者说,深谙街头揽客的洗脑之道),句句押韵,字字铿锵,末尾那三个“顶呱呱”,更是带着上扬的、欢脱的尾音,如同三把小锤子,梆梆梆地敲在周墨宣的天灵盖上!
“呃!” 周墨宣紧闭的眼皮剧烈地抽搐了一下,喉头不受控制地滚动,发出一声短促而痛苦的闷哼。他下意识地抬手想捂耳朵,却发现自己的胳膊沉得像灌了铅。
福顺的脸也绿了,心里把这扰民的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一遍!他赶紧掀开轿帘一角,想看看是哪个不开眼的在王城根下如此喧哗。
只见街边一家新开张的铺子,门脸儿收拾得倒是清雅,悬着“乐坊司·音律疗愈馆”的簇新匾额。可门口那阵仗,却跟这名字透出的清雅毫不沾边!几个穿着乐坊司统一鹅黄衫子、梳着双丫髻的小宫女,排成一溜,手里拿着……两面擦得锃光瓦亮的小铜锣?正随着一个领头嬷嬷的手势,一边“哐哐哐”地敲着节奏,一边扯着清脆的嗓子,异口同声、表情夸张地重复着刚才那套魔性的押韵广告词!
“叮~咚~当~啷~!乐坊司新开张!……”
声音洪亮,韵律整齐,穿透力极强!活脱脱一支训练有素的“洗脑神曲宣传队”!
更让福顺和周墨宣(如果他睁眼看的话)血压飙升的是,这魔音灌耳的效果……居然极好!不少路过的行人被这新奇又洗脑的吆喝吸引,纷纷驻足围观。几个穿着体面的老爷,甚至摇着扇子,饶有兴致地凑到门口,接过小宫女们热情递来的、印着同样押韵广告词的传单。
“音律……疗愈?”福顺捏着轿帘的手指关节都泛白了,小眼睛瞪得溜圆,“乐瑶那丫头……搞什么名堂?!把编钟古琴当街敲成卖艺的了?!”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乐坊司,那可是掌管宫廷雅乐、祭祀乐章的神圣之地!如今竟沦落到在街边敲锣打鼓拉客?!斯文!斯文何存啊!
周墨宣虽然闭着眼,但那魔性的“叮咚当啷”、“顶呱呱”,混合着铜锣的“哐哐”声、人群的嗡嗡议论声,如同无数根沾着蜜糖的细针,疯狂地往他脆弱的耳膜里钻!他感觉自己的脑袋像个被不断充气的气球,随时都要炸开!胃里那点残存的“悦音糖”再也压不住翻腾的酸水,喉咙口一阵阵地发紧。
“停……停车……”周墨宣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周老?”福顺吓了一跳。
“停……车!”周墨宣猛地睁开眼,布满血丝的眼珠死死瞪着福顺,里面翻涌着一种濒临崩溃的狂怒和……生理性的极端不适!“再听……老夫……要吐在……车里了!”
福顺魂飞魄散!这要是吐在御赐的马车上,那还得了?!他赶紧拍着厢壁大吼:“停!快停下!”
马车一个急刹,堪堪停在了离那“音律疗愈馆”喧闹门口十几步远的地方。周墨宣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下了车,也顾不得什么体统,踉跄着冲到路边一棵半死不活的老槐树下,一手死死抠住粗糙的树皮,一手死死捂住嘴,肩膀剧烈地耸动,发出压抑到极致的干呕声。额头上瞬间布满了豆大的冷汗,顺着苍白的脸颊往下淌。
福顺赶紧追下来,一边手忙脚乱地拍着他的背,一边掏出“悦音糖”:“周老!糖!快吃糖压压!”
就在这时,那魔性的吆喝声又拔高了一个调门,如同挑衅般砸了过来:
“……失眠多梦有良方!免费体验不要钱!试过都说——顶!呱!呱!”
“顶呱呱”三个字,如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哇——!”
周墨宣再也扛不住,扶着老槐树,真真切切地……吐了!虽然依旧只是些酸水和糖渣,但那份狼狈、那份痛苦、那份在乐坊司新店门口当街呕吐的极致“社死”,彻底击碎了他最后一点尊严。
他吐得昏天黑地,吐得浑身脱力,吐得老泪纵横(这次绝对是气的!)。周围路过的行人纷纷侧目,指指点点。那几个敲锣打鼓的小宫女也停下了动作,好奇又带着点惊吓地朝这边张望。
“看!又是周老神仙!”
“哎哟,在乐坊司门口吐了?这……这是对新业务不满意?”
“周老保重啊!要不要试试里面的‘安魂曲’?听说特灵!”
议论声如同苍蝇般嗡嗡作响。周墨宣眼前阵阵发黑,恨不得当场晕死过去!
“乐!瑶!” 周墨宣猛地抬起头,沾着污渍和泪水的脸上,是滔天的怒火!他死死盯着那“音律疗愈馆”的匾额,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如同淬了毒的冰锥,“竖子!安敢……辱我雅乐至此!”
他此刻只想冲进去,把那个异想天开搞出这劳什子“疗愈馆”、还用魔音把他当街送走的丫头揪出来,用最押韵、最恶毒的Rap喷她个狗血淋头!
然而,理想是丰满的,现实是骨感的,周老的胃是翻江倒海的。
“呃……呕……” 又是一阵剧烈的反胃袭来,周墨宣眼前一黑,身体软软地往下倒。福顺眼疾手快,一把抱住,连拖带拽,几乎是扛麻袋一样,把这尊气得快冒烟也吐得快虚脱的老祖宗重新塞回了马车。
“快走!快走!”福顺对着车夫嘶吼,声音都变了调。马车如同受惊的兔子,慌不择路地冲了出去,留下街边一地鸡毛和……乐坊司新店门口那几个面面相觑、一脸无辜的小宫女。
“嬷嬷……周老神仙……好像气晕了?”一个小宫女怯生生地问。
领头的嬷嬷看着马车绝尘而去的方向,又看看自己手里的小铜锣,表情复杂地叹了口气:“唉……这叫什么事儿啊!赶紧的,把锣收了!换……换铃铛!动静小点!开业第一天就气晕太学泰斗,这名声传出去还得了?!”
乐坊司·音律疗愈馆内。
乐瑶正焦头烂额。
她此刻完全不知道门外刚刚上演了一出因她而起的“老学究呕吐惨剧”。开业第一天,场面就有点……失控。
铺面不大,布置得倒是雅致。几架编钟、古琴、瑟、笙等乐器错落摆放,角落里燃着清雅的檀香。按照乐瑶最初的设想,这里应该是个清幽之地,客人来了,或坐或卧,听着乐师现场演奏舒缓的古典乐章,洗涤心灵,放松身心。她甚至精心设计了几套“疗愈套餐”:基础安神(编钟主奏)、深度舒眠(古琴悠扬)、醒脑提神(笙箫合鸣)。
然而,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京城百姓的热情(和八卦心)更骨感!
免费体验的噱头,加上那魔性洗脑的街边广告,引来的客流远超预期。不大的铺面被挤得水泄不通!好奇的大爷大妈,附庸风雅的商贾,闲得发慌的公子哥,甚至还有几个探头探脑、想看看能不能偶遇“网红周老”的闲汉……乌泱泱一片!
乐瑶穿着乐坊司女官的正式宫装,努力维持着优雅和秩序,嗓子都快喊哑了:“各位!各位稍安勿躁!请按顺序领取号牌!体验区一次只能容纳五位客人!后面的客人请在外间稍候,有免费清茶……”
没人听她的。
“哎!那编钟真能治失眠?我家老婆子躺床上烙饼半宿了!”
“姑娘!先给我来那个最贵的‘提神醒脑’套餐!昨儿个打叶子牌熬到三更天,现在看啥都重影!”
“让让!让让!我先来的!我要听那个能让人浑身舒坦的‘按摩曲’!”
场面乱成一锅粥。几个临时抽调来的小乐师哪见过这阵仗,抱着自己的乐器,缩在角落,小脸煞白。负责引导的小宫女们更是被挤得东倒西歪,头上的双丫髻都快散了。
乐瑶看着眼前这如同菜市场般喧闹的景象,再闻闻空气中混杂的汗味、脂粉味和檀香味,只觉得一阵阵头晕目眩。这跟她想象中的“清雅疗愈”差了十万八千里!她开始严重怀疑,自己听了江屿白那个“启发”、“音律民用化”的鬼话,是不是脑子也被糖糊住了?
“乐司官!乐司官!”一个小太监满头大汗地挤到她身边,手里举着一张皱巴巴的纸,“号牌……号牌发完了!后面还有好几十号人排着呢!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