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并未露出丝毫欣喜若狂的神色,甚至连眼神都未曾波动一下。他再次撩衣,郑重地跪伏于地,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陛下天恩浩荡,草民感激涕零!然,草民斗胆,恳请陛下收回成命!”
此言一出,满殿哗然!
拒绝皇帝的封赏?而且还是如此厚重的封赏!这凌云鹤是疯了不成?还是恃功自傲,想要谋求更高的职位?
皇帝朱厚熜的眉头也微微蹙起,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但更多的是一种深沉的探究:“哦?为何?莫非嫌朕的封赏太轻?”他的语气听不出喜怒,却让殿内的气氛瞬间更加凝重。
“草民不敢!”凌云鹤抬起头,目光坦然地对上皇帝的视线,那眼神清澈见底,毫无杂质,“陛下明鉴!草民此番所为,初衷并非为求高官厚禄,荣华富贵。昔日南下查案,只为厘清真相,告慰冤魂;后来亡命江湖,奋起抗敌,亦是为阻叛乱,护一方安宁,此乃人臣本分,亦是侠义之道。如今逆案得破,叛乱已平,漕岸渐清,此乃陛下圣明烛照,将士用命之功,草民不过适逢其会,略尽绵力,实不敢居功,更不敢以此邀赏!”
他顿了顿,声音提高了一些,带着一种发自肺腑的恳切:“草民深知,漕运、盐政,乃国之命脉,牵一发而动全身。此次虽铲除巨患,然积弊已久,沉疴难起。若不能趁此良机,革除旧弊,整饬纲纪,建立长效之机制,则今日倒下之孙霸,明日未必不会再有张霸、李霸!贪腐之土壤未绝,‘烛龙’之阴影未散,草民……实难安心受此厚禄,高居庙堂!”
他再次深深叩首,额头触及冰凉的金砖:“草民别无所求,唯愿陛下能念及江淮百姓之疾苦,痛下决心,彻底整顿盐政、漕运之积弊!革除不必要的关卡盘剥,厘清混乱的盐引发放,严惩贪腐,选拔清廉干练之员充实其间,使漕运畅通无阻,使官盐物美价廉,使魑魅魍魉无所遁形!若能使运河两岸重现清明,商旅百姓各得其所,则胜于赐予草民高官厚禄万千!草民……恳请陛下,允准草民所请!官复原职(指其之前被褫夺的虚衔)足矣,荣辱得失,于草民,早已如过眼云烟!”
一番话语,掷地有声,如同洪钟大吕,敲击在每一个官员的心头。殿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有人面露讥讽,觉得此人矫情过甚,不识抬举;有人眼神复杂,似乎被其话语触动;更多的人则是震惊,震惊于竟有人能如此轻易地放弃触手可及的权势与富贵,而将目光投向那些遥远而“卑微”的黎民百姓。
皇帝朱厚熜久久没有说话。他深邃的目光落在凌云鹤那伏地的、显得无比单薄却又无比坚定的背影上。他看到了那青衫上的破损与血渍,看到了那双清澈眼眸中不容置疑的真诚与决绝。他忽然想起了密奏中提到的,凌云鹤在蛇蟠岛烽火台上,那与士卒同生共死的选择。
良久,皇帝缓缓开口,声音中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意味,似是感慨,又似是释然:“凌云鹤,尔之所求,朕,准了。”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变得威严起来:“即日起,擢升之议作罢。凌云鹤官复原职(指其之前被褫夺的虚衔,通常为荣誉性职位),赐‘忠勇可风’匾额,以示嘉奖。其所奏整顿盐政、漕运之事,着户部、工部、都察院、漕运总督衙门等,会同议定详细章程,限期上报!朕,要看到实实在在的举措,而非空谈!”
“臣(凌云鹤此刻方可称臣),谢主隆恩!陛下圣明!”凌云鹤再次叩首,这一次,他的声音中,终于带上了一丝如释重负的轻松。
他缓缓站起身,依旧微垂着眼睑,退后几步,转身,一步步走下丹陛。那身破旧的青衫,在满殿的朱紫辉映中,显得那么突兀,却又那么耀眼。
荣辱皆忘,初心不改。
他走出了皇极殿那沉重的大门,将身后的喧嚣、权势、算计与那至高无上的荣宠,一并关在了门内。殿外的阳光,毫无遮挡地洒落在他身上,温暖而明亮。他知道,他选择的这条路,或许比位居高官更加艰难,但他心意已决,无所畏惧。
而他在金殿之上,那番“荣辱皆忘”,只求革除积弊的举动,已然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又一颗石子,虽未直接涉及“烛龙”,却以其独特的方式,再次在这帝国的权力中枢,激荡起层层涟漪。他的声望,并未因拒绝高官而受损,反而以一种更加纯粹、更加令人钦佩的方式,达于顶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