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如同被稀释的鎏金,缓慢而坚定地驱散着山谷间的最后一缕薄雾。小镇在渐亮的天空中显露出清晰的轮廓,青瓦白墙,错落有致,仿佛一幅刚刚完成的水墨画,静谧而祥和。然而,在这份宁静之下,「面」的感知核心中,那股来自西北林区的、如同地下暗河般汩汩流淌的污染能量,正持续不断地发出低频率的扰动。它像一种缓慢发作的毒素,侵蚀着自然的和谐,也打破了「面」内心短暂的平和。停留,已成为对潜在危机的纵容;前行,是守护者不容置疑的使命。
祂站在客栈院中,身影在晨曦中拉得很长。目光最后一次,细细抚过这片承载了短暂安宁的土地——老掌柜精心打理的花草,墙角那片昨日刚刚播下希望的土地,以及从厨房窗口飘出的、熟悉而温暖的粥香。一切都显得那么寻常,却又在此刻充满了告别的意味。
祂拿起墙边那个略显笨重、边沿有些磕碰的旧铝壶,走到水缸边,舀起清澈的井水。然后,走到墙角那片新翻的土壤前,屈膝蹲下。水流从壶嘴均匀洒出,如同一道小小的银色瀑布,悄无声息地渗入深褐色的土壤,去唤醒那些沉睡的、名为“希望”的种子。客栈老掌柜不知何时已站在廊檐下,手中拿着一块抹布,却只是无意识地揉搓着,目光复杂地落在「面」的背影上。
那专注浇水的姿态,与小镇的日常如此契合,却又透着一股即将远行的决绝。
“这苗,性子急不得,得慢慢等着它破土,”老掌柜终于走上前,声音带着老年人特有的沙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小哥……你这一去,是要往那老林子深处走吧?镇上的老猎户前些年就说,里头的东西……邪性。”他顿了顿,浑浊的眼中充满了担忧,嘴唇嗫嚅了几下,似乎想说出更多劝阻的话,但最终只是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千言万语都浓缩在一句朴素的叮咛里:“……山高林密,万事,一定要小心。这客栈的门,永远给你开着。这粥锅,也永远给你温着。等你回来,老头子我,准让你看到它们冒出嫩芽,绿油油地向着太阳长。”
「面」缓缓放下水壶,站起身,转向老掌柜。祂的脸上依旧是那副平静无波的神情,但眼神中却有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祂看着老人眼中真切的关怀,微微颔首,声音清晰而稳定:“好。等我回来。”
四个字,轻描淡写,却仿佛一块投入心湖的巨石,激起了层层信任与期待的涟漪,也像一个烙印在时空中的、不容置疑的誓言。
祂背起那个陪伴祂穿越冰原与沙漠、看似普通却重若千钧的行囊,步履沉稳地走向巷口。杂货店的李老板正将一箱新到的酱油搬进店里,看到「面」走来,尤其是看到祂肩上那鼓胀的行囊和周身那股与往日闲适截然不同的、内敛而锐利的气息,动作立刻停了下来。他几乎是瞬间就明白了什么,脸色微微一变,迅速将箱子码放好,用挂在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擦手,转身快步走回店内。
片刻后,他拿着一个用厚实油纸包得方正正、边缘折叠得一丝不苟的小包裹出来,不由分说,略显强硬地塞到「面」手中。
“小哥,拿着,必须拿着!”李老板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山里人特有的执拗和关切,古铜色的脸上每一道皱纹都写满了严肃,“你嫂子自己烤的粗粮饼子,加了山核桃仁,实在,顶饿!那老林子深处……我们祖辈都有训诫,非到万不得已,绝不深入!这些年,越发不太平了,连外围的野物都透着股邪劲儿。你……你这一个人进去,可千万……千万要加倍小心啊!”他那双因常年劳作而布满老茧和裂口的手,紧紧攥了一下,手背上青筋隐现,泄露了内心的紧张与不安。
就在这时,孩子们仿佛心有灵犀般,从巷子的各个角落——从家门后,从柴垛旁,从嬉戏的空地上——跑了过来,迅速围拢到「面」的身边。他们没有了平日的追逐打闹,一张张稚嫩的小脸上带着罕见的安静和一种懵懂的、却又真切的不舍。那个总是拿着粉笔的小女孩,从背后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张被卷起、用一根红色毛线轻轻系住的画纸,双手高高举起,递到「面」面前。
“叔叔,”小女孩的声音比平时轻软了许多,带着一丝努力压抑的哽咽,但眼神却异常明亮和坚定,“这个……这个送给你!是我们……我们昨天晚上,凑在一起,想了很久才画好的!”她深吸一口气,像是要赋予话语更多的力量,“里面有我们,有李爷爷的杂货铺,有张叔叔香喷喷的包子铺,还有王爷爷的客栈,有镇口的老槐树……它……它一定……一定能保护你!你带着它,就像……就像我们大家都跟在你身边一样!坏东西就不敢欺负你了!”
「面」微微俯身,接过那卷带着孩童体温的画纸。祂的动作轻柔而郑重,仿佛接过的是什么稀世珍宝。祂解开那根红色的毛线,缓缓将画纸展开。
画面是用各色粉笔精心描绘的小镇景象,线条或许稚嫩,构图或许天真,但色彩却无比饱满、热烈,充满了生命最原初的活力。歪歪扭扭的房子,冒着夸张螺旋形炊烟的烟囱,堆满彩色箱子的杂货店,以及一个个手拉手、围成一个紧密圆圈的简笔画小人——每个小人都有着不同的发型和衣服颜色,脸上都画着大大的、几乎要溢出纸面的笑容。而在他们共同守护的画面中央,是一个用亮银色粉笔仔细勾勒出的、抽象却极具神韵的身影——身姿挺拔,带着一种无声的守护姿态,正是孩子们心中的「面」。画的边缘空白处,用歪歪扭扭却极其认真的笔迹写着:“送给最好的「面」叔叔,一定要平安回来呀!”
一股无比温暖、纯净、且极其坚定的情感力量,如同破晓的第一缕阳光,毫无阻碍地从画纸上涌入「面」的掌心,瞬间与祂行囊中那些来自五湖四海的情感载体产生了清晰而和谐的共鸣。这不再仅仅是一幅童趣的涂鸦,而是凝聚了这群小镇孩子们最真挚、最毫无杂质的祝福与守护信念的——一件充满了心灵力量的、独特的护身符。
「面」将画纸依原样轻轻卷好,重新系上那根红毛线,然后极其珍重地将其收入行囊内侧一个专门存放重要纸制品的、柔软而妥帖的夹层里。祂再次蹲下身,让自己的目光与孩子们持平,逐一扫过那一张张写满期盼与信任的小脸。祂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能让浮躁心灵沉淀下来的力量,温和而坚定:“谢谢你们的画。我很喜欢。我会好好带着它。”祂顿了顿,目光变得愈发深邃,仿佛在做出一个关乎星辰的承诺,“我也会……处理好林子里的那些东西,不会让它们,有机会靠近小镇,打扰你们的生活。”
一阵“突突突”的、略显嘈杂的引擎声由远及近,一辆漆皮斑驳、沾满泥点,但骨架看起来异常结实的农用三轮车,喘着粗气停在了巷口。这是老掌柜和李老板动用了不少人情,才连夜联系到的。司机是个皮肤黝黑、身材精干的壮实汉子,常年在附近跑山货运输,但也只敢答应将「面」送到林区外围那些采药人和猎户公认的、相对安全的边界线。
「面」最后对老掌柜和李伯点了点头,然后利落地登上三轮车略显狭窄的后斗。车子发出一阵更响的轰鸣,缓缓起步。
“小哥!一定要保重啊!我们等你回来!”老掌柜用力地挥动着他那块永远搭在肩上的毛巾,声音穿透了引擎的噪音。
“小心脚下!林子里落叶厚,注意坑洼和毒虫!”李老板也追出几步,高声补充着叮嘱,尽管他知道这些提醒或许微不足道。
“‘面’叔叔!一定要回来呀——!”
“我们等你回来看向日葵发芽——!”
孩子们跟着开始加速的三轮车奔跑起来,用他们所能发出的最响亮的声音呼喊着,稚嫩的声线在清晨清冽的空气中交织、飘荡,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纯粹的牵挂,久久不散。
三轮车颠簸着驶出小镇,将那片被袅袅炊烟和温暖人情笼罩的屋舍、街巷逐渐甩在身后。熟悉的包子铺蒸腾的白气、杂货店琳琅的货架、孩子们追逐玩闹的巷弄……都在视野中快速缩小、模糊、最终被蜿蜒的山路和茂密的植被所取代。但这份属于无名小镇的、质朴而浓烈的人间烟火气,却如同被最高明的画师,用最温暖的色调,深深烙印在了「面」的记忆画布上,与雾隐镇的粥香、雪域亘古的冰蓝、古镇沉淀的书卷气、都市璀璨的理性灯火并列,成为祂所守护的、广阔“人间”图景中,又一个坚实而温暖的坐标。
三轮车在一条愈发崎岖、几乎被疯长的蕨类和灌木完全吞噬的土路尽头,猛地颠簸了一下,终于彻底停了下来。前方,林木骤然变得无比密集和高大,浓密的树冠几乎遮蔽了天空,只有零星的光斑顽强地投射下来,在布满腐殖质的地面上留下晃动的影子。司机指着那条隐约可见、通向幽暗深处的小径,脸上混杂着对自然的敬畏和一丝发自本能的恐惧:“就……就只能到这儿了!再往里,那是老祖宗都不让轻易踏足的地方!客人,您……您真考虑清楚了?非要进去不可?那里头……真的邪门得很!”
「面」点了点头,将一个准备好的车资信封递给司机,再次简洁地道谢:“辛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