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感觉像是被一层无形的纱布裹住了口鼻,呼吸愈发困难,却找不到那收紧纱布的双手在哪里。
敌人不见了,或者说,敌人化作了整个环境,无处不在,又无处可寻。他们模糊地感到痛苦,却再也找不到明确的、可以憎恨和反抗的靶子。
江东的“仁政”,如同浸了蜜糖的慢性毒药,在百姓最初的感激中,悄然发作。那把隐形的刀,正精准地切割着他们最后的生机,却不让他们看见握刀的人。
建业城南,“清源”茶馆。
午后的茶馆依旧人声鼎沸,只是那喧嚣声中,少了往日的闲适,多了几分难以言状的焦躁。空气里弥漫着劣质茶叶的涩味和人群聚集的汗味。
靠窗的位置,佃农周大和几个同样衣衫褴褛的农人围坐一桌。周大手里攥着个空了的盐袋,脸色因愤怒而涨红,他猛地一拍桌子,粗陶茶碗震得哐当作响。
“这日子没法过了!”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盖过了茶馆的嘈杂,“盐价一天一个样!铁锹都快买不起了!吴侯免了那点丁税顶个屁用!这分明是要把咱们往死里逼!”
他的抱怨立刻引来了邻桌几个小商贩的注意。其中一个名叫赵五的货郎,刚因最近贩卖的几件廉价首饰(因奢侈品税提高,富人消费略减,中低档饰品反而有了些许空间)小赚了一笔,心情正是不错的时候。他闻言,嗤笑一声,斜眼看着周大。
“周老大,话不能这么说吧?”赵五慢悠悠地呷了口茶,语气带着几分优越感,“吴侯体恤咱们,免了丁税,这是天大的恩德!你自己没本事,挣不到钱,倒怪起官府来了?盐铁贵,那是北边打仗,运不过来!你怎么不分青红皂白就骂?”
周大正在气头上,被赵五这不痛不痒的风凉话一激,火气“噌”地就顶到了脑门。他霍地站起,指着赵五:
“赵五!你放什么屁!老子在田里流汗的时候,你还在倒腾你的破玩意儿!站着说话不腰疼!有本事你去种种地试试!”
赵五也被惹恼了,放下茶碗站起来:“我倒腾玩意儿怎么了?那也是凭本事吃饭!总比你种地都种不明白强!自己没能耐,就见不得别人好是不是?”
“你说谁没能耐!”
“就说你!怎么着!”
争吵迅速升级,污言秽语夹杂着对彼此职业和能力的侮辱,在茶馆里炸开。周围的茶客们也被卷入进来。
几个与周大相熟的苦力、匠人站到了周大一边,对着赵五等人怒目而视:“赵五你们这些二道贩子,就知道盘剥我们!盐价就是被你们这种人抬高的!”
而一些与赵五一样的小商贩、以及少数感觉近期生活压力稍减的城镇手工业者,则纷纷声援赵五:
“你们这些泥腿子懂什么经济?就知道蛮干!”
“吴侯好不容易给咱们减了税,你们不感恩,还闹事,真是刁民!”
茶馆瞬间乱作一团。劝架声、咒骂声、桌椅碰撞声响成一片。不知是谁先动了手,一个茶碗飞了过去,紧接着,拳头便如雨点般落下。
周大和赵五扭打在一起,其他人也各自找到了“对手”,一场混战在小小的茶馆里爆发。他们厮打着,怒吼着,将因生存压力而积攒的所有怨气,都倾泻在了眼前这个“不同”的同胞身上。
本质在这混乱与暴力中,赤裸裸地揭示。
孙权那精巧的税制改良,如同一只无形的手,成功地将统一的、指向统治阶级的阶级矛盾,转移并细化为底层内部因各自所处行业、境遇细微不同而产生的尖锐对立。
刀子是隐形的,不见血,但底层民众之间的相互憎恨与伤害,却已成事实。
他们忘记了真正拿走他们大部分劳动成果的剥削者,转而将身边的苦命人视为了争夺生存资源的敌人。隔膜的深渊,在拳脚相加中,愈加深不见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