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在这一刻,那榻上的肥胖身躯似有所觉,猛地翻身!
烛光照亮了那张脸。
那不是横肉堆积、凶残暴戾的董卓。
那是一张他无比熟悉,却又在岁月中变得陌生,充满了猜忌、阴鸷与无尽权势欲望的脸。
那是他自己!
是如今位极人臣,挟天子以令诸侯,被无数人暗中咒骂为“汉贼”的,曹操,曹孟德!
年轻的自己,手持利刃,正对着年老的自己,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如同方才那名刺客一般的刻骨仇恨与杀意。
“不——!”
曹操猛地从榻上弹坐起来,心脏狂跳,冷汗已浸透重衣。他大口喘息着,环顾四周,依旧是那座戒备森严的寝殿,烛火依旧摇曳,手臂上的伤口依旧传来阵阵刺痛。
不是董卓的太师府,是他的丞相府。
没有年轻的曹阿瞒,只有镜中那个鬓发斑白,眼神深邃而疲惫的老人。
一股巨大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悲凉感从心底最深处涌起。他除掉了董卓,扫灭了袁绍、吕布、袁术……
他以为自己是在廓清寰宇,再造乾坤。可不知不觉间,他手握的权柄比董卓更重,他造成的杀戮比董卓更广,他设立的“校事府”比董卓的耳目更令人恐惧。
他成了那个高踞榻上,被无数“年轻曹阿瞒”视为必须铲除的“国贼”。
“呵呵……哈哈……”低沉的笑声从喉咙里溢出,带着无尽的苦涩与自嘲。“董卓……我曹孟德,竟也成了董卓……”
他抚摸着臂上的伤口,这伤口仿佛不是那名年轻刺客所留,而是梦中那个年轻自己,用七星宝刀划出的、贯穿了时空与灵魂的一击。
这大汉天下,这纷乱世间,渴望诛杀“国贼”的“曹阿瞒”,从来就不止一个。北方的陈烬,他那“均平”的口号,他那“赤火”的旗帜,不正是另一个层面上的“曹阿瞒”吗?只不过,他要刺穿的,是包括他曹操在内的,整个旧世界的秩序。
悲凉之后,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冷酷的明悟,在他眼中升起。
他悲的是自身的宿命,是理想的异化。
但他随即又感到一丝奇异的“喜”。这“喜”并非欢欣,而是一种确认——确认这天下,热血未冷,理想未死。即便那理想与他背道而驰,即便那些“年轻的自己”最终会成为他的敌人,要将他连同他的霸业一同埋葬。
但只要还有这样的人在,这污浊的世道,就终究还保留着一丝打破僵局、冲向未知的可能。
他想到了北方的赤火公社,那个以“均平”为旗帜,如今已成燎原之势的陈烬。
“陈烬……你这‘均平’之火,烧得再旺些吧。”曹操望着北方漆黑的夜空,喃喃自语,声音低沉而复杂,“让孤看看,你这条路,究竟能通向何方……看看是你那‘人人如龙’的梦想成真,还是最终,也不过是另一个轮回的开始……”
夜色深沉,丞相府的寝殿内,只剩下一个老人孤独的身影,与一段被惊醒的、关于昨日之我的残梦。而这残梦,正悄然影响着今日之他,面对那席卷而来的赤色烈焰时,最终的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