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他,轲比能,正站在这抉择的风口浪尖。
就在边境贸易点如火如荼地开展,用实实在在的物资动摇着草原旧有生存逻辑的同时,另一股更加无形,却更具渗透力的力量,开始如同涓涓细流,悄然漫过边界,渗入到风雪肆虐后的草原腹地。
第一个抵达秃发部一个小聚居点的赤火公社医疗队,只有三个人。
领队的是一位姓刘的中年医官,面容清瘦,背着一个巨大的、印有红色十字标记的木箱,另外两人是他的学徒,扛着更多的草药和简易器械。
他们是赤火公社培养的赤脚医生,在一场大风雪后出现,几乎和边境集市的传闻同时到达。
部落里的人抱着极大的警惕和怀疑,看着这些“南人”。
但当刘医官不顾阻拦,径直走向一个帐篷里因严重冻伤而高烧昏迷、脚趾发黑的孩子,并跪在肮脏的皮子上,用带来的草药小心清理创口、敷上清凉药膏时,孩子母亲的哭声渐渐止住了。
当刘医官将自己随身携带的干粮掰下一大半,递给旁边面黄肌瘦的其他孩子时,帐篷里紧绷的气氛开始松动。
他们没有武器,只有药箱和善意。
他们用针灸缓解牧民的风湿疼痛,用自制药丸给发热的孩童退烧,甚至用简陋的工具帮难产的妇人接生。
他们不收报酬,只取用最低限度的食物和饮水。
很快,“背药箱的菩萨”这个称呼,伴随着一个个被从死亡线上拉回来的生命,在草原上不胫而走。
对于在缺医少药、听天由命中挣扎的底层牧民来说,这些赤火公社来的赤脚医生,如同严冬里突然出现的篝火,温暖而不可思议。
几乎与医疗队同步,另一支赤火公社的工作队也出现在各个部落。
他们人数更少,通常只有一两人,被称为“先生”。他们不像萨满那样神秘,也不像贵族老爷那样威严。
他们带着一小袋袋公社培育的、更耐寒的牧草种子,带着治疗牲畜常见疾病的土方,还有几本用汉文和鲜卑文对照编写的、画着简单图画的小册子。
在某个傍晚,结束了一天的劳作后,慕容部的边缘草地上,一堆小小的篝火燃起。
一位年轻的赤火公社文化干事被十几个好奇的牧民和孩子围在中间。他没有讲高深的道理,只是摊开那本小册子,指着上面的图画。
“大家看,”他的鲜卑语还带着口音,但足够让人听懂,“这个人,有很多很多的牛羊,他的帐篷比山还大,他的女人戴着无数的宝石。”画上是典型的贵族形象。
“再看这些人,”他指向另一群衣衫褴褛、瘦骨嶙峋的牧人,“他们在放牧,在剪羊毛,在挤奶,他们辛苦劳作了一年。”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周围那些被火光映照的、粗糙而迷茫的脸庞,问出了一个简单却石破天惊的问题:
“为什么,那个拥有无数牛羊的人,什么都不用做,就能吃最好的肉,喝最醇的酒?而你们,这些辛苦养活了所有牛羊的人,自己的孩子却总是在挨饿,在受冻?”
篝火噼啪作响,没有人回答。但每一双眼睛里,都有什么东西被点燃了。疑惑,不甘,以及被压抑了太久的愤怒的种子,悄然落下。
这不是强迫的灌输,而是引导着他们自己去思考那早已习以为常、却极不合理的现实。
赤脚医生队和文化工作队的出现,其影响是颠覆性的。
他们不像过去的汉人官员那样高高在上,也不像商人那样唯利是图,更不像军队那样烧杀抢掠。
他们带来的是生存的希望、治愈的良药,以及……思考自身处境的火花。
赤火公社的形象,在底层牧民的心中,开始发生根本性的转变。
从最初听闻的“凶恶的南人”、“抢地盘的强盗”,逐渐变成了“带来希望的陌生人”,甚至是“菩萨”和“先生”。
那层由贵族长期灌输而形成的恐惧与隔阂之墙,在生存的现实和朴素的人性关怀面前,开始出现一道道细微却深刻的裂痕。
许多牧民开始私下议论:
“那些‘菩萨’给的药真灵,我家娃退烧了!”
“先生说的……好像有点道理啊,为什么我们累死累活,还是吃不饱?”
“听说用羊毛去南边的集市,真的能换到粮食和盐……”
变化,在无声无息中积累。
贵族们依然在帐中争论着是战是和,而草原的根基,却在“菩萨”的药箱和“先生”的话语中,悄然动摇。
陈烬和赤火公社的“攻心为上”,正以一种超越刀剑的方式,在这片白灾后的草原上,缓缓铺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