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山岗的密林中,多了几个穿着与当地山民略有不同、眼神锐利的身影。
赤火公社上空重新升起的炊烟,晒谷场上再次变得有序忙碌的人群,都清晰地表明:这场突如其来的内乱,非但没有击垮这个新生的共同体,反而像给一块生铁进行了一次淬火,让它剔除杂质,变得更加坚韧。
“头儿,他们挺过来了。陈烬的手段……比我们想的要厉害。”一个手下低声报告。
为首的是一名面色阴鸷的中年人,他冷哼一声:“硬碰硬看来是占不到便宜了。一群泥腿子,倒是比想象的要难啃。”
他沉吟片刻,嘴角勾起一丝阴冷的笑意:“堡垒,最容易从内部攻破。他们现在看起来是团结了,但裂痕只要存在过,就永远不会真正消失。我们需要换一种玩法了。”
外部势力的策略,悄然转变。
硬性的围攻和骚扰减少了,取而代之的,是更加隐秘和阴险的渗透。
他们开始尝试利用赤火公社刚刚平复但尚未愈合的伤口:
或许,会有来历不明的“行商”,在某个失意的、认为自己在整风中被“打压”了的前干部耳边,散播挑拨离间的言论:
“论能力,你比那个吴瀚差?不就是因为他更会讨好上面?”
“看看现在,什么都得听那个林枫的,拿个针线都要报备,这跟坐牢有啥区别?”
或许,会有印刷粗糙、但内容极具煽动性的小册子,悄然出现在极左思潮仍有残留的角落,继续鼓吹着“绝对平均”、“怀疑一切”的极端论调,并隐晦地将矛头指向陈烬的“妥协”和“不够革命”。
或许,会在物资交换中,暗中进行破坏,比如提供劣质却不易察觉的盐铁,试图从根基上缓慢腐蚀赤火的生产和生活质量,并将责任引向内部管理的“新一轮腐败”。
他们的目标不再是直接摧毁,而是暗中联系和扶持社内潜伏的极左残余势力或那些在权力调整中失意的官僚,滋养他们的怨气,放大他们的私欲,提供他们所需的资源,试图从内部再次点燃混乱的火星,让赤火陷入永无休止的内耗。
赤火公社迎来了短暂的平静,但这平静之下,暗流汹涌。
它即将面对的,是比明刀明枪更凶险的战争——
一场围绕人心、信念和意识形态的无声较量。陈烬和他的同志们,能否识破这糖衣包裹的毒药,能否在修复内部的同时抵御外部的蛊惑,将是一场前所未有的新考验。
会议室里,新漆的松木长桌还散发着淡淡的味道,混合着纸张、墨锭和炭火盆里一丝若有若无的硫磺味。
灯火通明,将七人的身影投在粉白墙壁上,拉得忽长忽短,随着烛火的跳动而微微摇曳。
格局初定。陈烬坐在首座,指节分明的手按在一份墨迹未干的《颍川新律》最终稿上。
他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张面孔,坚定,像焊死在板凳上的铆钉,可若是有人能凑得极近,便能看见那坚定深处蛛网般密布的血丝,和一丝被强行压下去的、源自灵魂深处的疲惫。
他的左边,徐文和刚从船厂赶来的吴瀚正低声交谈,两人之间摊开一幅巨大的草图,墨线勾勒出一艘前所未见的巨舰轮廓,风帆与古怪的烟囱并存。
“……必须更大,龙骨要能承受远洋风浪,水密隔舱还要增加……”
徐文的手指划过图纸,语气热切。吴瀚拧着眉头,用炭笔飞快地记录、演算,鼻尖沾了一点黑灰也浑然不觉。
他们是这艘大船的眼睛,死死盯着前方汹涌却也充满希望的海平线。
雷豹挺直腰板坐在右侧,军服扣得一丝不苟,仿佛依旧置身于阅兵场。
他听着徐文那边的讨论,鼻翼微不可查地动了动,似乎对那“烟囱”的设想保留意见,但更多的精力,则放在面前一份关于新兵思想动态的报告上,粗壮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节奏如同战鼓。他是船的甲板和武装,警惕着任何方向可能袭来的炮火。
赵老蔫和李厚土坐在稍远些的位置。
老蔫揣着手,脸上是庄稼人看到好收成时特有的、满足又带着点忧心的憨实笑容,正小声跟李厚土念叨着春耕的粪肥配额和新建育婴堂的砖瓦还差多少。
李厚土则不住地点头,一手翻着物资册子,一手拨拉着算盘珠子,嘴里念念有词,试图从已经紧绷到极致的预算里,再抠出一点银钱来办更多的事。
他们是船的底舱,承载着最沉重的重量,维持着最基础的运转。
而林枫,坐在长桌的阴影交汇处。
他面前也摊着纸笔,但他记录的,似乎并非会议的决议。
他垂着眼,笔尖移动得极慢,偶尔抬起眼帘,目光极快地从每个人脸上掠过——
陈烬眉心的川字纹,徐文兴奋的嘴角,雷豹紧绷的下颌线,老蔫和李厚土的低声交谈——
那目光冷静得像深潭的水,将所有细微的表情、语气、小动作,都无声地捕捞、沥干,分门别类地存入他脑中那座庞大的档案库。
他的表情莫测,并非故作高深,而是一种长年累月审视人性灰域后,沉淀下来的、近乎非人的平静。
他是这艘船的……底舱检验员,专门负责发现那些肉眼看不见的裂缝和蛀痕。
会议在一项项议程中推进,关于粮食配给、关于新军纪、关于学堂教材的修订。
决议被逐一通过,盖章,发出。格局似乎从未如此稳固,力量从未如此凝聚。
然而,就在会议间隙,侍从添茶倒水的短暂喧嚣中,陈烬端起茶杯,目光无意间扫过窗外。
灯火能照亮会议室,却照不透远处更深沉的夜。他听见廊下两名轮值守卫极低极低的交谈声碎片,顺着寒风溜了进来:
“……凭啥他们就能先换新棉袄?……”
“……小声点!林先生的人……听见了又说我们……‘平均主义是懒汉的温床’……哼……”
声音倏忽远去,像毒蛇滑入草丛。
陈烬端着茶杯的手,定格了一瞬。
那茶杯很暖,甚至有些烫手,但他心里某个地方,却骤然一凉。
他目光转回室内,看到的是同志们毫无所觉、仍在热烈讨论的脸庞。
他看到林枫的笔尖停顿了一下,然后又继续记录,仿佛什么也没听到,又仿佛……什么都已记录在案。
明处的敌人,千军万马,他未曾怕过。
但这种在灯火照不到的角落里滋生、在小圈子里窃窃私语、甚至打着“新思想”旗号传播的极端与怨毒,像湿气一样无孔不入,锈蚀着好不容易才凝聚起来的信念。
它们不是船外的风浪,而是船底悄然附着的蛀虫贝类,缓慢却致命地增加着航行的阻力,直至某一天,将船底蛀穿。
外部风浪与船底的暗礁,同样致命。但后者,更让他从心底感到一种冰冷的无力。
会议终于结束。众人起身,行礼,陆续离开。
徐文和吴瀚抱着图纸,争论着技术细节走远了。雷豹大步流星,去巡查营房。赵老蔫和李厚土还在为砖瓦和粪肥的数字纠结。
林枫收起他的笔记,对陈烬微一颔首,身影悄无声息地融入了走廊的阴影里。
最后,只剩下陈烬一人,留在空旷的会议室里。
灯火噼啪作响,将他的影子投在墙壁上,巨大,且孤独。他缓缓走到窗边,望着外面沉沉的夜色和零星灯火,那里有他誓言要守护的一切。
他抬起手,用手指极轻地按揉着刺痛的太阳穴,闭上眼。打败明处的敌人容易,清除心里的毒瘤最难。
“这条路,注定要与自身的阴影同行。”
窗外,寒夜正浓。赤火号已然起航,驶向未知的、更深更黑的水域。船头劈开波浪,而船的倒影,正在深不见底的海水中,与它一同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