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篷里落针可闻。空气凝固成了坚冰。只有篝火在林枫清亮泪水的倒影里疯狂跳跃。
陈烬缓缓站起,动作有些滞涩。他看着这个跪在地上、仿佛要献出灵魂的年轻人,胸腔深处某个尘封的地方被烫了一下。
他见过世情冷暖,人心伪诈,但如此炽烈、如此虔诚、如此…精准的忠诚,像打磨完美的刀刃,寒气逼人却令人目眩神迷。
他伸出手,微不可查地抖了一下,才扶住林枫颤抖的肩膀:
“起来。说得好!”声音沉稳,却有不易察觉的沙哑。他看着众人:“听听!这股子心气!才是燎原星火该有的样子!”他看向林枫的眼中首次有了一种近乎“发现”的锐光。
而台下,暗流已搅作混沌泥潭:
徐文默默弯腰捡起自己散落在地的技术图纸,指腹无意识碾过被鞋底蹭花的水轮机应力图——再精密的机器设计图,仿佛也抵不过那本薄薄笔记中喷薄的精神烈火。
钱焕章脸上的笑容依旧温暖如春,正亲热地拍着后勤干事的肩膀低声夸赞,只有眼底极深处掠过一丝冰针般的光芒。
他用余光精准地锁定了那个跪地的年轻身影——要么,这是块真正的、价值连城的赤金,比愚民好用万倍;要么…这是个技艺精湛到足以让他这头老狐狸也需退避三舍的同行。危险指数——极高。他捻动指尖,决定再让一份“调剂”粮提前发放。
赵将一直闭目靠在支撑帐篷的木柱上,此刻才睁开一线寒眸,冷冷扫过林枫那张年轻、真诚又滚烫的脸,然后看向远处灯火下的营房——那里正飘来新煮米粥的香气,一群领了“调剂粮”的士兵笑骂着走过。他鼻腔里几不可闻地轻嗤一声。
孟瑶死死攥住怀中冰冷的审计账册封面,那上面凝结的油污似乎怎么都擦不干净。侯三在她身边气得胡子直翘,正低声骂着:“娘的!老子宣传队嗓子都喊冒烟了!还拿不到钱胖子一碗肉渣?”
秦狼抱臂倚在暗处,手指在左臂新烫的伤疤上刮擦着,目光如狼,在人群缝隙间钉住林枫的后心。
会后,陈烬站在山坡,看着下方营地。灯火阑珊处,新一批“调剂”粮食被搬进宿舍区,响起阵阵欢呼。
他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孟瑶无声地站到他身后,轻轻摇头,脸上是显而易见的焦虑和挫败。
“送走的几期《赤火先锋报》,被拿去糊窗户、包菜籽了。”侯三的声音干涩苦涩。
“钱焕章昨晚亲自去了趟第三工匠大队,发了‘劳动补助’。”孟瑶补充,声音冰冷,“今天,第三大队联名送来的‘建议书’,明确反对徐文规划中‘水渠优先通过军工区’的线路方案。”
陈烬目光落在远处黑暗中如巨兽伏卧的铁翼营营区,沉默良久,才发出一声几近虚脱的低叹:
“苦行僧化缘斗不过灶王爷供香啊……”他看向身边如铁塔般沉默的赵将,苦笑里带着刺人的真实:
“‘理想’这张饼画的再圆,饥肠辘辘的人也更愿意抓住手里那口‘实惠’。人心如此,自古艰难。这‘实惠’二字,就是我赤火最顽固的顽疾。”
赵将嘴角绷紧,如刀削冰刻。
他没有说话,只抬手指向山下某处:一群刚分发完新米袋的民工,正围着篝火堆,就着粮香和米酒高声笑骂,其中一个正挥舞手臂,模仿着林枫演讲时高举笔记本的姿态,引来更响亮的哄笑。
林枫所引发的震动,似乎正在被钱焕章实实在在散发出的饭食香气、和人们对模仿其神态的戏谑笑声中,悄然蒸发、解构、最终化为无声的尘屑,融入营地夜晚温暖的混沌里。
山坡高处,夜风卷着钱焕章帐篷方向飘来的炖肉香气,浓烈地裹住了陈烬和赵将,带着一种沉甸甸的、粘稠的暖意,如同温柔又无法挣脱的巨茧,将理想的光焰牢牢禁锢。
钱的“大势”,就在这食物的暖香与人心的实利中,无声无息、又铺天盖地地合了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