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老蔫远远看着,没动弹。生活的重压早就磨掉了他大部分的好奇心,他只是撩起沉重的眼皮,浑浊的目光里带着惯有的警惕和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茫然。
那胖商人踱步过来,目光扫过赵老蔫家徒四壁的屋子和灶台上那碗清汤,脸上的笑容淡了些,化作一种真诚的唏嘘:“老哥,不容易啊……这山坳坳里,刨食艰难。咱们庄户人,汗珠子摔八瓣,就图个肚饱身暖,咋就这么难呢?”
这话,像根小针,轻轻扎在赵老蔫心上最酸楚的地方,他嘴角抽搐了一下,没吭声。
商人凑近了些,声音压低了,像是分享什么秘密:“不瞒老哥,山外头今年光景还行。别的不说,就这日常用的盐啊布啊,价钱倒是落下来些,品相也俊俏。咱老百姓过日子,求的不就是个实在,是个实惠吗?”
一些被生活压弯了腰的村民,慢慢被“实惠”二字和商人的“诚恳”态度吸引,围拢过去。赵老蔫听着关于“白细盐”和“便宜布”的话,再瞅瞅屋里病弱的妻子,眼神里的挣扎几乎要溢出来。那点微弱的希望之火,被这陌生的“暖意”吹得明明灭灭。
第二天,日头刚偏西,那几辆骡车和那几个笑脸人,又准时出现在了村口的老槐树下。
这一次,他们揭开了骡车上的苦布,露出了底下那能让黑石峪人眼睛发直的东西。
雪白细腻的青盐,像冬天刚落下的新雪,盛在敞口的麻袋里,晃得人眼晕。还有几匹颜色鲜亮的细布,在昏黄的夕阳下,泛着柔软的光泽,刺痛了看惯粗麻烂缕的眼睛。
“老乡们都来看看呐!”胖商人抓起一把盐,让那雪白的颗粒从指缝如沙漏般滑下,动作带着一种炫耀式的怜悯。
“没啥别的意思!就是看咱们父老乡亲过日子太清苦,我们东家心里不落忍,赔本赚个吆喝!就想让大伙儿都用上点好盐好布!价钱?放心!绝对公道!”
他话锋一转,显得格外“通情达理”:“知道咱们这地界儿有新规矩,用那赤火票子。没事!咱也入乡随俗,以物易物也行!家里有啥……嗯,比如说,一时半会儿吃不完的陈粮、晒的山货,都能拿来换!东西是死的,人是活的,换点实惠,把日子过松快点儿,不丢人!”
“老叔,您摸摸这布,细软着呢!再看看这盐,干净着呢!咱庄稼人出力流汗,不就图个吃穿用度能稍微顺心点吗?好东西,它不一定就贵得吓人!我们啊,就讲一个‘公道’二字!”
这番话,像一把重锤,彻底砸碎了赵老蔫心中最后的犹豫。对病妻的担忧,对女儿过年能穿件新衣的微薄渴望,汇成一股无法抗拒的洪流,冲垮了那本就摇摇欲坠的堤防。
“就换一点……就换一点点好盐给老婆子吃药,扯尺布头给闺女……就一回……不碍事的……”他在心里一遍遍默念,试图压下那滔天的愧疚和恐惧。
他做贼似的溜回家,心脏咚咚地砸着胸腔,从墙角那仅剩的小半袋活命粮里,哆哆嗦嗦地舀出一小瓢。那沉甸甸的粮食揣在怀里,却像一块冰,冻得他浑身发抖。
当他用那金贵的粮食,换回那一小包刺眼的白盐和一小块扎眼的布头时,手上仿佛不是拿着东西,而是捧着两坨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灵魂都在尖叫。
那点微不足道的“实惠”,没有带来丝毫喜悦,只化作了无边的恐慌和沉重的负罪感,几乎要把他那佝偻的脊梁彻底压断。
糖衣的毒,初尝似甜,入喉方知穿肠。
那苦涩的滋味,已悄然浸透了这个绝望父亲的四肢百骸。而他不知道的是,村外山坡的乱石后,一双锐利的眼睛,将这一切尽收眼底,身影悄无声息地退入暮色,疾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