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4章 逛县城(1 / 2)

祭拜完先人和土地爷,袅袅青烟似乎带走了心头的些许尘埃,又仿佛注入了源自传统与根脉的深沉安宁与力量。周振华抬头看看天色,东边的天空才刚染上淡淡的金边,离食客们循着香味而来的时辰尚早,整个月亮河湾还沉浸在慵懒的晨光里。他侧过头,看着身旁收拾祭品的妻子,脸上露出温和的笑意,提议道:“红梅,难得今早清静,店里也没那么急。咱俩好像有阵子没好好逛过县城了,光是进货来去匆匆。今天正好得了空,去县城转转?买点家里缺的东西,也当是散散心。”

高红梅闻言,眼睛倏地一亮,脸上顿时绽开期待的笑容,如同被阳光照亮的花朵:“好啊!这个主意好!正好家里做鱼汤的几味香料快见底了,得去补一些。还有,眼看天越来越热,也该去扯几块透气的新布,给你,给我,还有给小壮,都做身凉快的夏衣。他那身膀子,去年的衣服都快绷不住了。”

夫妻俩说着,便行动起来。锁好院门,跟刚刚起床、还揉着惺忪睡眼的高大壮交代了一声,让他先照看着院里和厨房的准备工作。然后,周振华推出了那辆有些年头、但擦得干净、保养得不错的脚蹬三轮车。高红梅利落地跳上车斗侧边坐好,手里挽着空了的竹篮。周振华一蹬脚踏,三轮车便“突突突”地响着,承载着夫妻二人,沿着河边平整起来的土路,轻快地向县城方向驶去。晨风拂面,带来两岸稻田的清香,心情也随着车轮一起变得轻快起来。

清晨的县城早已苏醒过来,充满了生机勃勃的烟火气。主干道上,自行车铃铛声、摩托车引擎声、小贩的吆喝声交织在一起,街道两旁店铺林立,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周振华和高红梅先去了熟悉的干货批发市场,空气中弥漫着各种香料混杂的浓郁气味。他们熟门熟路地找到相熟的摊位,仔细挑选了上好的大红袍花椒、香气浓郁的八角、还有几味炖鱼汤必不可少的草药香料,讨价还价声里透着老主顾的熟稔。

接着又去了布店。一卷卷色彩斑斓的布料堆叠到天花板。高红梅仿佛鱼儿入了水,仔细地摸着不同布料的质地,感受着是细腻还是粗粝,是凉爽还是保暖,又拿起布样在自己和周振华身上比划着,对比着花色,低声和丈夫商量着:“振华,你看这块淡蓝色的细棉布怎么样?给你做件衬衫,夏天穿又凉快又精神。”“这块藏青色的卡其布耐磨,给你和小壮做条干活穿的裤子正合适。”“这块白底小碎花的府绸,我做件短袖衫穿……”周振华大多笑着点头说“好,你看着办”,偶尔才会对颜色提出一点小小的建议。

采购完毕,两人手里都提了不少东西,心情放松而愉悦。他们也不急着回去,就沿着县城最热闹的商业街慢慢往回走,享受着这难得的、脱离灶台和农活、属于夫妻二人的悠闲时光。看着街边新开的店铺,议论着哪家的招牌更醒目,猜测着街上行人的来历,平淡而温馨。

走着走着,路过一家装修得颇为雅致、与周围店铺风格迥异的临街店铺。明亮的落地玻璃窗擦得一尘不染,光可鉴人。透过洁净的玻璃,可以清晰地看到里面陈列着一架架光可鉴人、线条流畅优美、透着工业精良感的钢琴。黑色的沉稳大气,白色的纯洁优雅,在店内柔和的射灯光线下,静静地散发着一种高雅而宁静的艺术气息,与窗外喧嚣的市井仿佛是两个世界。店门口挂着一个设计简洁的原木色小牌子,上面用墨笔写着四个清秀的字:“知音琴行”。

高红梅的脚步,就在经过这家店时,不知不觉地慢了下来,最终完全停住。她的目光被橱窗正中央、那架最大、最气派、乌黑锃亮能照出人影的三角钢琴牢牢吸引住了,仿佛被一根无形的线拴住,又像是被施了定身术一般,再也挪不动步子。

她怔怔地站在那里,手里还提着刚买的布料和香料包,眼神却早已飘向了很远的地方,不再是那个精明利落的老板娘,而是流露出一种周振华很少见过的、混合着深切渴望、遥远怀念与一丝淡淡怅惘的复杂情绪。那眼神,像是在凝视一个失落的梦。

周振华走出几步才发现妻子没跟上,回头看见她正对着琴行橱窗发呆,那神情让他微微一怔。他走回来,站到她身边,温和地问:“怎么了红梅?看什么呢?这卖钢琴的店有什么好看的?”

高红梅仿佛这才从遥远的思绪中被拽了回来,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像是被人窥见了什么秘密,慌忙指了指橱窗里的钢琴,声音轻轻的,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叹息与掩饰:“没……没什么,就是看看。这钢琴……做得真漂亮啊,亮得跟镜子似的。” 她试图用对物品外表的评价来掩盖内心的真实波澜。

但周振华太了解自己的妻子了。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她的一颦一笑,一个眼神的变化,他都了然于心。他从她那双突然失去了平日里的爽利泼辣、变得格外柔软、朦胧甚至带着点水光的眼睛里,看出了绝不仅仅是“看看”那么简单。那是一种深藏心底、偶然被触动的向往。

他蹙眉思索了一下,一段几乎被遗忘的记忆忽然浮上心头。好像还是刚结婚没多久的时候,有一次夏夜纳凉,高红梅望着天上的星星,偶然提过一嘴,说她小时候在镇上读小学时,音乐课上那个从城里来的年轻女老师曾经用脚踩着一架老旧的、掉了漆的风琴,弹过一首曲子,叫什么《致爱丽丝》,好听极了,像山泉水叮咚一样。那时候镇上的小学只有那么一架破风琴,整个镇子估计都找不出第二件像样的乐器。她总是不自觉地被吸引,偷偷趴在音乐教室那扇破旧的窗外听,梦想着自己那双因为要帮家里干活而有些粗糙的小手,有一天也能在那些黑白键上跳出那么好听的声音。但那时候家里条件差,兄弟姐妹多,能吃饱饭、有学上就已经很不容易,学钢琴?那简直是做梦都不敢想的天方夜谭,连说出口都会觉得自己太贪心。这个小小的、关于音乐和美的梦想,就像一颗被深埋进坚硬现实土壤里的种子,随着年月流逝,忙于生计,早已沉寂在琐碎的生活尘埃之下,仿佛从未存在过。

此刻,周振华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酸酸软软的。他停下脚步,站到妻子身边,也静静地看着那架昂贵的、与周围为生活奔波忙碌的喧嚣市井显得有些格格不入的钢琴,沉默了片刻,轻声问:“红梅,是不是……喜欢钢琴?” 他问得小心而温柔。

高红梅像是被这句直击心灵的话烫了一下,脸颊微微泛红,下意识地连连摇头,语气带着一种习惯性的自我否定和掩饰:“都老太婆了,土埋半截的人了,喜欢啥喜欢……那都是城里文化人、有钱人家小姐玩的东西。我就是觉得,这东西做得真精巧,摆着真好看,想想弹出来的声音肯定也好听……” 她嘴上否认着,努力想表现得不在乎,但目光却依旧贪婪地、痴痴地流连在那些黑白分明的琴键上,仿佛能透过冰冷的玻璃,听到它们曾经在她少女梦中发出过的、美妙而遥远的音符。

周振华沉默了一下,目光垂下,看到妻子那双因常年浸泡河水、揉面砍柴、操持家务而变得粗糙、指节有些变形、甚至带着细微裂口和薄茧的手。这双手,能做出最美味的鱼汤,能缝制最结实的衣裳,能打理得井井有条,却很难让人将它们与优雅的琴键联系在一起。但他却能从她此刻那异常明亮而复杂的眼神中,清晰地看到那个曾经趴在破旧窗外、踮着脚尖、偷听风琴声的、满怀憧憬的小女孩的影子。

他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是怜惜,是理解,或许还有一丝弥补遗憾的冲动。他忽然伸出手,拉住她那只提着布料、略显僵硬的手,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走,进去看看。”

“啊?”高红梅吓了一跳,像是听到了什么惊世骇俗的建议,连忙往后缩,身体都绷紧了,“进去干啥?咱又不懂这金贵玩意儿,也不买,别进去让人看了笑话……丢死人了……” 她的脸上写满了局促和抗拒,那是底层劳动者面对看似不属于自己世界的高档场所时本能的自卑和退缩。

“看看又不花钱,怕啥。”周振华不由分说,握紧了她的手,力道温和却坚定,拉着有些怯生生、几乎想把身子缩起来的妻子,推开了琴行那扇沉重的、光洁的玻璃门。门轴转动顺畅,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叮咚——”门楣上悬挂的一串小巧的黄铜风铃,被门带动,发出了清脆悦耳、如泉水叮咚般的响声,瞬间打破了店内的宁静。

琴行里面异常安静,与外面的喧嚣仿佛是两个世界。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好闻的、混合了高级木材、亮光漆、呢毡和某种说不清的、属于“艺术”的洁净气息。温暖的灯光柔和地洒下来,地板光洁如镜。一个穿着合体套装、看起来二十出头、妆容淡雅的小姑娘微笑着迎上来,声音轻柔:“先生女士您好,欢迎光临知音琴行,随便看看。” 她的目光快速而不失礼貌地扫过两人手里提着的明显是来自菜市场的布袋和略显朴素的衣着,但职业素养让她没有流露出任何异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