崭新的度假村餐厅里,明净的大玻璃窗映着碧海蓝天。
不锈钢厨具泛着冷光,巨大的冷藏柜无声运作,里面整齐码放着包装精美的冻品海鲜,标签上的产地遥远而陌生。
空气里弥漫的,是中央空调送出的、过滤后的凉风,以及一丝若有似无的、属于新装修材料的淡淡气味。
然而,就在这片崭新的建筑边缘,在度假村刻意保留的那一小片“原始风味区”里,高老汉的油毡布棚子依旧倔强地立着。
与不远处光鲜亮丽的度假村餐厅相比,这棚子显得格外简陋,甚至有些格格不入。棚子底下,炭火炉子烧得正旺,噼啪作响,跳跃的火星子被海风卷起,像一群不安分的金红色小虫。
那霸道而原始的焦香,混合着海水的咸腥,穿透了过滤过的空气,固执地飘荡着。
高大壮依旧蹲踞在炉火旁,古铜色的手臂油亮,翻动着铁丝网上的海货。
虾蟹贝类在猛火炙烤下迅速变色、绽开,吱吱地冒着油花。
只是今日,他身边多了两个穿着度假村统一制服、戴着雪白高帽的年轻厨师。
他们动作标准却略显僵硬,眼神带着点好奇和不易察觉的审视,看着高大壮那双粗粝大手行云流水般的动作,像是在观摩一门失传的手艺。
“大壮哥,这火候……就凭感觉?”一个年轻厨师忍不住问,手里捏着厨房带来的电子温度计,显得有点无措。
高大壮头也不抬,用铁签戳了戳一只虾的脊背:“嗯,它硬挺了,壳边儿翘起来泛白,就行了。你那铁疙瘩,量不出这活物啥时候把鲜味全‘吐’给你。”
年轻厨师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电子温度计在手里转了个圈。
高老汉坐在棚子角落的矮凳上,慢条斯理地刮着一条刚送来的活鱼鳞片。他脚边放着一只粗陶大盆,里面是秘制的酱料,颜色深沉浓郁,散发着复杂的辛香。他抬眼,越过自家烟熏火燎的棚子,望向那片崭新气派的建筑。
崭新的餐厅门口,竖着一块醒目的牌子:“本度假村特供——百年秘制高家风味烧烤”。
高老汉布满皱纹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那双常年被海风和烟火熏染的眼睛,深得像礁石下的海沟。
他拿起那把用了不知多少年、边缘磨得油亮发紫的大蒲扇,对着炉子不紧不慢地扇了几下,让那炭火烧得更透,青烟袅袅,固执地升腾,仿佛在与不远处那些光洁的排烟管道无声地较着劲。
度假村的客人穿着光鲜的沙滩装,好奇地穿梭于两者之间。
有人被那原始的炭火香气吸引,循着味儿来到油毡布棚下,挤坐在略显粗陋的木桌旁,大快朵颐,吃得满手油光,连声赞叹“够味!这才叫海边的烧烤!”也有人受不了棚下的烟熏火燎和简陋,匆匆尝了一串便逃也似的钻回度假村餐厅凉爽明亮的落地窗前,对着摆盘精致的“高家风味”烤虾拍照打卡。
海风依旧,吹过崭新的沙色墙面,也吹过油毡布棚顶,发出不同的呜咽。
两种火焰在周小庄的海滩上同时燃烧着:一种是灶眼里精密调控的蓝色火苗,无声而高效;另一种是炭炉里噼啪作响、火星四溅的赤红,带着海风的咸涩与木炭的烟息,粗粝而旺盛。
它们蒸腾起的烟气在空中短暂交汇,又被风扯向不同的方向——新生的度假村带着资本的规划与野心,而老汉棚下那团跳动的炭火,则烧灼着海沙般无法被轻易规训的、属于时间与手艺的倔强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