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陪产病房,沉入一片被消毒水气味包裹的静谧。
日光灯管发出低微的嗡鸣,映照着洁白的墙壁和床单,更添几分清冷。
只有临床产妇轻微的呼吸声,以及远处护士站偶尔模糊的低语,才打破这近乎凝固的安宁。
高红梅静静地躺在病床上,隆起的腹部在薄被下勾勒出圆润的弧度。
她的脸色在灯光下显得有些苍白,额角沁着细密的虚汗,但那双眼睛却格外清亮,像沉静的湖泊,里面盛满了初为人母的期待和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安心,目光温柔地落在床边那个守候的身影上。
周振华蜷坐在那个小小的、硌人的马扎上,背脊微驼,像一张被拉满又疲惫松弛的弓。
他读书人的大手一直小心翼翼地包裹着高红梅放在被外的手指,指腹无意识地、轻轻地摩挲着她手背上因为输液留下的微凉痕迹。
他的目光仿佛被无形的线牵引着,牢牢系在高红梅的脸上,病房里的一切都成了模糊的背景板,只有她是清晰的、唯一的焦点。
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这张病床和床边的方寸之地。
时间在药水点滴的细微声响中缓慢爬行。
窗外深沉的夜色,如同浓墨般晕染开来。周振华的眼皮开始沉重地打架,每一次眨眼都像是要耗费巨大的力气才能重新掀开。
他强撑着,用力掐了掐自己的虎口,试图用疼痛驱散困倦,目光努力聚焦在妻子平静的睡颜上。
然而,连日来的奔波、紧张和此刻放松下来的守护,让疲惫像潮水般不可抗拒地将他淹没。
凌晨两点的寂静里,他的头终于不受控制地向前一点,再一点,最后,整个上半身沉重地向前倾倒,
“咚”
的一声轻响,额头抵在了病床边缘的金属栏杆上,侧脸贴着冰凉的被单,就那么沉沉地、毫无防备地趴着睡着了。
高红梅其实并未入睡。
身体的沉重和临产的微妙不适让她保持着清醒。
她的目光始终追随着周振华,看着他强撑的坚持,看着他最终被疲惫击倒的姿势。
那声轻微的撞击声让她心头一揪。
看着他高大的身体委屈地蜷缩在小小的马扎上,脑袋别扭地搁在床沿,眉头即使在睡梦中也无意识地紧蹙着,呼吸也变得粗重。
一股酸楚的疼惜瞬间淹没了她。
她费力地侧过一点身子,伸出手,极其轻柔地摇了摇周振华厚实的肩膀。
“振华?振华,醒醒。”
她的声音像羽毛拂过,带着刚睡醒的微哑和满满的温柔。
周振华猛地一震,像是从深水中被拽出,骤然惊醒。他茫然地抬起头,额头上被栏杆勒出了一道浅浅的红印,眼神迷蒙地看向高红梅,
带着浓重的睡意:“嗯?……怎么啦,红梅?”声音含混不清。
“你这样趴着睡,脖子要断了,多难受啊。”
高红梅心疼地指了指旁边那张展开的简易折叠躺椅,“去躺椅上歇会儿吧,能舒展些。”
周振华用力眨了眨眼,驱散眼前的模糊,看清了妻子的关切,却固执地摇头,声音带着刚醒的沙哑,
却异常坚定:“不,我就想这样守着你。不这样看着你……我……”他顿住了,喉结滚动了一下,仿佛有什么难以言说的恐惧堵在胸口,最终化作一句低沉的、带着后怕的呢喃,
“我真害怕,眼睛一闭一睁,你……你就突然不见了。”
这话语像一块滚烫的炭,瞬间烙在高红梅的心尖。
一股暖流伴随着强烈的酸涩涌上眼眶。
她伸出手,指尖带着怜惜,轻轻梳理着他睡得有些凌乱的、硬硬的短发,动作无比轻柔,如同安抚一个受惊的孩子。
“傻瓜,”她声音更柔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我怎么会消失呢?我这不好好在这儿吗?肚子里揣着咱们的娃呢。
我会一直陪着你的,赶都赶不走。
”她的指尖滑过他紧蹙的眉心,想将那抹忧虑平平。
周振华没有回应,只是像被施了定身咒般,眼睛一眨不眨地、直勾勾地盯着她看。
那目光深邃、专注,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审视,仿佛要将她此刻的容颜,连同她话语里的每一个音节,都镌刻进灵魂深处。
病房里微弱的光线落在他眼底,映出一种奇异的光亮,时间仿佛真的在他执着的凝视中静止了。
高红梅被他看得脸颊发烫,一种久违的、属于少女的羞涩悄然爬上心头。
她下意识地想别开脸,却被那目光牢牢锁住。红晕从耳根迅速蔓延至整个脸颊,像初绽的桃花。
“看……看啥呢?有啥好看的……”她嗔怪道,声音里带着一丝慌乱和扭捏,想用薄被遮住自己发烫的脸。
然而,周振华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她的羞涩浑然不觉。
他依旧痴痴地望着,嘴唇微动,一句低语如同梦呓般滑出,
带着令人心悸的直白和滚烫:“老婆,”他轻轻唤了一声,声音低沉而沙哑,却蕴含着海一样深沉的情意,“你真美……我怎么都看不够,一辈子……都看不够。”
这句话,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高红梅心湖里激起了滔天巨浪!她从未想过,这个平日里沉默寡言、甚至有些木讷的男人,会说出这样直击心扉的情话。
如此直白,如此真诚,毫无雕饰,却比任何华丽的辞藻都更有力量。
一股强烈的悸动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让她清晰地感觉到它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跳出来。
血液奔流的声音在耳畔轰鸣。
“你……你再胡说这些奇怪的话,”高红梅只觉得脸上烧得厉害,连呼吸都有些急促,她猛地将被子拉高,几乎要把整个头埋进去,声音闷闷地从被子里传出来,带着明显的羞恼,
“我……我就不理你了!”她缩在被子里,心乱如麻。
过去的周振华,对她总是冷淡疏离,仿佛隔着千山万水,连多看一眼都吝啬。
可自从她住院以来,他就像变了个人。
笨拙的关怀,寸步不离的守护,
还有这些……这些让她脸红心跳、无所适从的“奇怪”话!
这巨大的转变让她既甜蜜又惶恐,甚至隐隐有些不安的恼怒——他到底怎么了?
然而,那甜蜜的滋味却像最上等的蜜糖,丝丝缕缕,顽固地渗透进她的四肢百骸。
这些从未听过的温言软语,如同荒漠中的甘霖,让她在病痛和疲惫中,尝到了一种近乎不真实的幸福。
就在她缩在被子里胡思乱想时,一只温热的大手小心翼翼地探进来,带着不容抗拒的温柔力道,轻轻地将她的脸从被子里“挖”了出来,让她不得不再次面对他。
周振华的目光灼灼,像燃烧着两簇幽暗的火苗,充满了前所未有的认真和一种深不见底的痛楚。
他深深地望进高红梅的眼底,仿佛要穿透她的瞳孔,一直看到灵魂的最深处。
“红梅,”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压抑的、梦魇般的沉重,“前几天……我做了一个噩梦。”
他停顿了一下,仿佛在积攒勇气,喉结艰难地滚动,
“在梦里……我混账,我跟你离婚了……然后我一个人,失魂落魄地去了城里……等我……等我再回来找你的时候……”
他的声音开始颤抖,抓着高红梅的手也无意识地收紧,指节泛白,
“我跑遍了所有地方……家里……地里……村里……哪里都找不到你!所有人都说……说你不见了……那种感觉……”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像是溺水的人浮出水面,眼底是深切的恐惧和绝望,
“像天塌了,像心被挖空了……太可怕了……红梅,我好怕……我真的好怕失去你啊!” 那噩梦的余威,此刻清晰地写在他痛苦扭曲的脸上。
高红梅的心,被他话语里巨大的恐惧和痛苦狠狠攥紧了。
她看着眼前这个一向坚韧如山、此刻却脆弱得像个孩子的男人,看着他脸上清晰的泪痕(不知何时滑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