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归尘与归途(1 / 2)

苍穹如墨,铅灰色的厚重云层低低压向大地,仿佛要将人间吞噬。

刺目的银蛇撕裂天幕,紧随其后是震耳欲聋的惊雷咆哮,仿佛天神擂动了破败的战鼓。

紧接着,天河决堤,倾盆暴雨裹挟着狂风的怒吼,疯狂地抽打着世间万物。

雨幕模糊了视线,世界在电闪雷鸣中沉沦,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阴沉与压抑。

在这片暴雨肆虐的东方古国,首都的心脏地带,却矗立着一座与这狂暴天气格格不入的、弥漫着肃穆与神秘的医院。

它深藏于繁华的背面,高墙隔绝了市声,如同一个沉默而孤高的岛屿。

医院正门上方,一块巨大的牌匾在雨水中反射着冷硬的光,上面只有四个铁画银钩、力透纸背的大字——“最高指示”。

每一个字都仿佛蕴含着无形的重量,让经过之人不由自主地屏息凝神,心生敬畏。

医院深处,一间被暖黄灯光笼罩、仪器低鸣不绝的特级病房内,气氛凝重得几乎令人窒息。病床上,躺着一位须发皆白、瘦骨嶙峋的老人。

他便是周振华。

生命之火在他干枯的躯壳里微弱地摇曳,每一次吸气都伴随着胸腔深处艰难的、如同破旧风箱般的嘶鸣,每一次呼气都仿佛要耗尽他残存的最后一丝气力,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

监护仪上,代表生命体征的曲线微弱地跳动着,像风中残烛,随时可能归于永恒的直线。

然而,就在这弥留之际,老人干裂的嘴唇却在轻微地翕动,发出极其微弱、几乎被窗外滂沱雨声彻底淹没的呓语。

他似乎在念叨着一些名字,一些久远的、被时光尘封的往事碎片。

病床周围,被身着白大褂的医生和护士们围得水泄不通。

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凝重、关切,以及面对生命终点的无力感。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的冰冷和一种无声的哀伤。

就在这时,一位年轻俏丽的小护士,努力压下心头的沉重,轻盈地靠近床边。

她俯下身,将耳朵小心翼翼地贴近老人枯槁的唇边,

用最轻柔、最温暖的语气问道:“周老,周老?您……您还有什么想说的吗?或者,有什么心愿未了?”

她的声音如同羽毛拂过,生怕惊扰了老人最后的安宁。

就在这轻柔询问落下的瞬间,奇迹般地,周振华那双原本紧闭、深陷在眼窝中的眼睛,倏然睁开了!

浑浊的眼球里,仿佛被投入了一颗火星,骤然迸发出一道极其明亮、极其执拗的光芒!

那光芒穿透了死亡的阴影,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渴望。他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枯瘦的手指微微痉挛着抓住了被单,干涩的喉咙里挤出几个破碎却异常清晰、掷地有声的字:

“葬……我……回……周……小……庄……!”

周小庄!

这个名字如同一个沉生的密码,瞬间激活了他灵魂深处最深的烙印。

那是他生命的原点,是根植于血脉的故土,是灵魂最终的归途!

一个深藏在华夏腹地、群山褶皱里的贫瘠小村。

那里的人祖祖辈辈面朝黄土背朝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生活简单得如同脚下的泥土。

通往外界唯一的路,是近年来“村庄振兴”计划下勉强修成的一条窄窄的水泥路,

仅容自行车和电动车颠簸通行,去一趟镇上仍需在坑洼中跋涉几十分钟。

老人眼底的光芒渐渐凝聚,仿佛穿透了病房的墙壁,看到了那个魂牵梦萦的地方。

他的嘴角,竟极其艰难地、极其缓慢地向上牵动,勾勒出一个满足到近乎安详的弧度,气息微弱却带着解脱般的释然:

“红梅……小宝...大宝...二宝……我……来了……”

话音未落,那眼中最后一点亮色,如同燃尽的烛火,悄然熄灭。紧抓着被单的手,无力地滑落。

也就在这一刻,病房门被急促而不失威严地推开。

一个经常出现在新闻联播画面最中央的身影,在众人簇拥下,带着一身湿冷的雨气疾步走了进来。

他的脸上写满了难以掩饰的悲痛,目光第一时间就锁定了病床上那已然平静、再无生息的老者。

“振华……振华同志!”

首长那低沉而沙哑的呼唤,

带着深切的痛楚,在寂静得只剩下仪器单调长音的病房里回荡,每一声都敲打在在场所有人的心上。

“首长,节哀!保重身体啊!”

身旁的警卫员眼疾手快地扶住了身形微晃的首长,声音里充满了担忧。

病房内,所有医护人员、随行人员,都默默地、深深地低下了头。

空气凝固了,时间仿佛也停滞了。窗外,暴雨依旧在疯狂地倾泻,

仿佛在为这位巨星的陨落而悲鸣。

三分钟的默哀,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

片刻之后。

繁华商场的巨大电子屏幕,千家万户的电视机里,所有节目画面骤然中断,切换成肃穆的黑白画面。

一个面容沉痛的女播音员,用带着哽咽却无比清晰的声音,向全国、向世界宣告:

“沉痛宣告:华夏国科学院院士、工程院院士,着名文学家、历史学家,我国核物理事业的奠基人之一,周振华同志,因病医治无效,于今晚20时46分在京逝世,享年91岁。周振华同志一生赤诚报国,学贯中西,为我国的科技、文化事业做出了不可磨灭的卓越贡献。他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是当之无愧的国士无双!他的逝世,是国家和人民的重大损失……”

这则消息,如同在暴雨之夜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瞬间激起千层浪。

行走在霓虹中的人们停下了脚步,喧闹的餐厅安静了下来,无数个家庭里,正在吃饭、

看电视的人们放下了碗筷,默默地站起身,低下了头。

悲伤与敬意,如同无形的潮水,在城市的每一个角落弥漫开来。

周老,这位将“为人民服务”刻进骨血、践行一生的伟岸身影,永远地消逝在了这个风雨飘摇的夜晚。

。。。。。。

“呃啊——!”

仿佛灵魂被无形的巨力从冰冷的深渊硬生生拽回,一股难以言喻、撕心裂肺般的剧痛骤然席卷了周振华的全身!

那痛楚如同亿万根烧红的钢针同时刺入骨髓,又像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了头颅。

他猛地从一片混沌的黑暗中挣脱出来,发出一声压抑在喉咙深处的惨嘶。

剧烈的耳鸣如同千万只毒蜂在颅内疯狂嗡鸣,眼前是飞速旋转、光怪陆离的黑暗旋涡,胃里翻江倒海。意识如同破碎的镜片,混乱不堪。

他试图抓住一丝清明:“我在哪?发生了什么?” 但脑海中只有一片空白和尖锐的痛楚。

然而,就在这濒临崩溃的痛苦边缘,一幕幕清晰得令人窒息的画面,如同失控的胶片放映机,疯狂地在他混乱的意识中闪现、撞击:

医院冰冷的白墙,心电图刺耳的滴——长鸣……

首长悲痛欲绝的呼唤……

黑白电视屏幕里肃穆的讣告……

然后……画面陡然切换!是昏暗的土坯房里,一个瘦弱的身影倒在血泊中,身下是触目惊心的猩红……旁边一个简陋的木盆里,三个头发浓密、肌肤雪白的小小婴孩,安静得没有一丝声息,像一尊尊冰冷的瓷娃娃……

“不——!!!”

灵魂深处爆发出无声的、绝望的呐喊!

那锥心刺骨的悔恨与剧痛,瞬间压倒了肉体的折磨,让他几乎再次昏厥过去。

他拼命挣扎,用尽全身残存的意志力对抗着眩晕和耳鸣,试图撬开沉重的眼皮。

一下,两下……终于,一道微弱的光线刺破了黑暗。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几根粗犷、黝黑、布满岁月烟尘痕迹的裸露屋梁。

它们毫无遮挡地横亘在头顶,像苍老的肋骨支撑着这个空间。

梁木被经年的灶火熏烤得漆黑发亮,角落里,层层叠叠的蛛网在微弱的气流中轻轻摇曳,如同时光布下的罗网。

一股混杂着泥土、干草、陈旧木头和淡淡霉味的、无比熟悉又无比遥远的气息,钻入他的鼻腔。

这……这绝不是首都最高指定医院的病房!

一股冰冷彻骨的寒意,伴随着更深的恐惧,

瞬间攫住了他——这分明是他阔别了半个多世纪、早已在记忆中模糊、却又刻骨铭心的起点——周小庄,他那贫穷故乡的土坯老屋!

。。。。。。

剧痛和巨大的精神冲击再次袭来,意识如同断线的风筝,周振华又一次陷入了无边的黑暗。

这一次,他感觉自己仿佛漂浮了起来,穿过粘稠的迷雾,进入了一个奇异的空间。

这里没有天空,没有大地,只有无边无际、缓缓流动的灰白色雾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