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灞水东岸,芦苇褪尽青绿,换上一身苍黄袈裟,风过处,苇浪簌簌作响,似有无数沙弥低颂秋经。河水失了盛夏的跋扈,显出几分沉稳的暗绿色,只是那水仍显浑浊,水汽里残存着若有似无的硫磺与焦糊味,无声昭示着不久前那场焚江煮海的天罚。
一队穿靛蓝色劲装、腰扎牛皮带、脚踏厚底快靴的精壮汉子,驾着几辆堆满新鲜原木和青灰条石的平板大车,出现在这片荒芜的河滩上。车轱辘碾过龟裂的河泥和残留爆炸痕迹的琉璃化地面,发出沉闷的咯吱声。为首是个面相憨厚、眼神却极灵动的年轻后生,约莫二十出头,皮肤被风吹日晒成健康的古铜色,一笑便露出两排白生生的牙。他跳下车,靴底踩实了灞水边松软的淤泥,抬手对着河面比划了几下,指头缝里夹着根边缘磨出光润包浆的细算筹。
“就这儿了!王四哥,带人下桩基!木头不够让后面车赶紧卸!”后生的声音清亮,带着点长安西市混出来的圆滑劲儿,“李二,带人卸条石!铺岸基要稳当!三天内咱们把码头给我东家立起来!”
人群轰然应诺,七手八脚动了起来。原木削尖了头,被几人合力夯入淤泥深处,条石错缝垒砌,发出沉重的碰撞声响。他们动作麻利得像一群被抽打的陀螺,抡锤扶木、凿石撬杠,竟透着一股久经操练的默契与狠劲儿。汗水很快浸透了靛蓝的布衣,但无人喊累,只有汉子们粗重的喘息和工具敲打在木头石头上的沉重声响,汇成一股充满蛮力的河滩交响。
不过大半日光景,一座宽逾十丈的简陋木板码头便初具雏形。码头直插入水,木桩深深钉入河底,铺上厚实的松木板,踩上去咚咚作响。虽粗糙简陋,却透着一股实用至上的坚实感,像块粗糙却牢牢楔入河滩的钢铁补丁。
距离码头十几丈远,一小片临水的空地被清理出来。还是那个面相憨厚的年轻后生,指挥着人搬来几根粗壮的松木充当大梁和柱子,七手八脚立起一个四面透风、顶上只稀疏铺了层苇席的棚子。棚内泥地被踏实了,铺上干草,垒起几块方正的青石板充作柜台。棚子外挑出根同样新鲜的松木杆子,挂上一块半旧不新的楠木招牌,用刷了清漆的朱砂写着三个大字:“灞鲜坊”。
后生叉着腰站在招牌下,咧嘴一笑,牙齿在日渐西斜的阳光下白得晃眼:“妥了!”
旁边卸石头的李二一边用衣襟擦着汗,一边好奇地问:“小庆哥,这铺子名儿谁起的?听着挺顺口。”
被称作小庆的年轻后生嘿嘿一笑,眼神狡黠:“咱们东家呗!‘收灞水之鲜,飨长安之民’,听着够气派不?以后大伙儿打上的鱼,甭管大小种类,只要没烂没臭,送我这‘灞鲜坊’,一律按西市最实在的价格收!保证不让老实人吃亏!”他手一挥,颇有点指点江山的豪气,“东家说了,这灞水啊,往后就是咱们的聚宝盆!大伙儿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他话音未落,河滩远处已有三三两两听到动静的万年县百姓聚拢过来看热闹。人群中一个满脸风霜痕迹的老者,拄着根磨得光滑的发黑榆木拐杖,伸长脖子朝这边张望着,正是万年县出了名的老鳏夫王跛脚。他浑浊的眼睛扫过那简易码头和四面透风的铺子,又看看浑浊依旧的河水,嘴角往下耷拉出浓浓的忧虑,忍不住大声嚷嚷起来:
“我说后生仔!你们外地来的吧?胆儿可真肥!这灞水是能随便来的地方吗?水里有妖魔!专爱吃人的妖魔!前些年多少人贪水里鱼虾下去就再没上来!连县太爷家的小公子都……哎呦我的老天爷!你们还敢在这开铺子收鱼?小心妖魔半夜爬上来吃人嘞!趁早收拾包袱跑路吧!”
他身边几个闲汉也跟着起哄:
“就是就是!这地方风水不正,邪性得紧!闹妖呢!谁送死谁傻!”
“这破烂棚子,水耗子住的都比这强!还收鱼?等着饿死吧!”
“快走快走!趁那帮水大王没发火,赶紧……”
一片嘈杂的质疑声中,叫小庆的年轻伙计脸上没有半分气恼,反而笑容更加灿烂,像听见个极有趣的笑话。他几步走到众人眼前,身形挺得笔直,那双总是弯着的笑眼忽然睁开了些,眼底似有冷光一闪而过,快得让人捕捉不到。声音却愈发清朗,甚至带着点少年人的飞扬:
“妖魔?”他哈哈一笑,伸手指了指宽阔幽暗的河面,又用力跺了跺脚下刚铺好、还散发着青松和淤泥潮气的码头木板,语气斩钉截铁,“老人家放心!从今往后,只要在咱们这灞水地界!不管是水里游的、岸上跑的、天上飞的!但凡成了精、开了口、长全了脑子还惦记着害人的……”
他脸上的笑容陡然一收,眼神锐利如刀,声音却压得不高,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朵,
“那就别费事了——让它尽管来!来了,我小庆给它当场刮鳞剥皮、剔骨抽筋!保证收拾得干干净净,半片骨头渣子都不让它剩下!您说……这‘灞鲜坊’,能饿死咱吗?”
一股无形的寒意顺着河风吹过围观众人的脊背。王跛脚那点被生活磋磨得仅存的活络心思猛地一激灵,干瘪的嘴唇哆嗦了两下,到底没再敢多话,拄着拐杖踉跄着退到了人群后面。周围的嗡嗡议论声也小了下去,只剩下河水冲刷新码头的哗哗声。
接下来的日子,“灞鲜坊”便开张了。小庆带着两个同样穿着靛蓝短打、眼神精悍的伙计守在铺子里。青石板做的柜台擦得锃亮,旁边靠着两口腌鱼用的大青石缸,空荡荡的。铺子外的河滩上冷清寥落,每日里除了几个胆子最大的闲汉远远指点着灞水小声嘀咕妖魔,基本无人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