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令的脚步沉重地踏进了腊月二十三,北方小年的氛围已然在城市的空气里酝酿、弥漫开来。零星的、试探性的鞭炮声,如同顽童恶作剧般,这里地炸响一声,那里地又来一下,打破了冬日清晨惯有的沉寂。空气中交织着硝烟那独特而刺鼻的气味,以及一种甜腻腻的、属于麦芽糖和糖瓜的香气,两种味道古怪地混合着,宣告着年关的临近,也搅动着人们心底那份既期待又惶惑的复杂情绪。
蓝梦起了个大早,在星语占卜那扇略显陈旧的木门板上,端端正正地贴上了一张自己亲手用毛笔书写的、墨迹淋漓的倒字。鲜红的洒金宣纸在灰蒙蒙的冬日背景里,显得格外醒目,增添了几分年节的喜气。猫灵则对窗外那此起彼伏、毫无规律的鞭炮声表现出了极度的深恶痛绝,它将自己那半透明的灵体,尽可能地压缩、塞进了店内最厚实的那副墨绿色天鹅绒窗帘的层层褶皱深处,试图用物理(或者说灵体)隔绝的方式,抵御那无孔不入的噪音侵袭。
疯了!这些愚蠢的两脚兽绝对是疯了!猫灵在窗帘厚重织物的包裹下,发出闷声闷气的、饱含怨念的抱怨,年复一年,都要用这种毫无美感、纯粹制造恐慌的可怕声响来折磨本王的灵体感知!这算什么狗屁传统!
辞旧迎新,是千百年来流传下来的习俗,据说能驱邪避祟,带来好运。蓝梦仔细地将福字最后一个边角抚平,头也不回地解释道,再说了,你一个纯粹的能量体,又不会被声波震伤,怕个什么劲儿?
这是原则问题!是对灵体感知环境安宁权的一种粗暴侵犯!猫灵愤愤不平地从窗帘缝隙里探出半个模糊的脑袋,拟态的眼睛里闪烁着恼怒的光芒,等等……先别跟本王争辩这个……有股……相当特别,甚至可以说是……罕见的能量波动正在靠近……
那是一股奇异的能量涟漪,温暖得如同冬日里难得一见的和煦阳光,坚定沉稳得如同历经千年风雨冲刷的磐石,其间还夹杂着一缕陈年糯米酒的醇厚芬芳,以及老式电子管收音机工作时特有的、微弱的电流嗡嗡声。更细微处,似乎还能嗅到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某种草药的清苦气息,以及……一种经过长期使用、皮质已然软化、与使用者融为一体般的导盲鞍特有的气味。
吱呀——
店门被人从外面以一种极其缓慢、小心的力道推开,门轴发出轻微的摩擦声。一位须发皆白、面容清癯、少说也有七八十岁年纪的盲人老者,拄着一根磨得光滑锃亮的竹制盲杖,步履异常稳健地走了进来。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但熨烫得十分平整的深蓝色中山装,身姿挺拔,若非那双眼睛空洞无神地凝视着前方,几乎看不出是一位失明之人。然而,最引人注目的,是他身侧紧紧跟随的那只大型犬——一只毛色如同秋日麦浪般金黄的拉布拉多寻回犬。这只犬体型匀称,肌肉线条流畅,显然受过极其严格的训练,但诡异的是,它那双本该清澈明亮的眼睛,此刻却是紧紧闭合着的,仿佛……它也看不见。
请问……老者的声音温和而舒缓,如同古井中不起波澜的水,带着一种历经岁月沉淀后的从容,这里,可是蓝梦姑娘开设的店铺?老夫姓金,贱名一个字,现居住在城南那边的槐花胡同。
蓝梦见状,连忙放下手中的杂物,快步上前,小心翼翼地搀扶住老人的手臂:金爷爷,您快请坐。我就是蓝梦。这大冷天的,您……您是怎么找到我这小店来的? 她心中不免有些讶异,一位盲眼的老人,如何能如此准确地寻到这并非临街旺铺的占卜店?
金爷爷微微一笑,那笑容里带着洞察世事的通透,他伸出布满老年斑却依旧有力的手,轻轻拍了拍安静蹲坐在他脚边的金色导盲犬的头项,语气中带着毫不掩饰的依赖与骄傲:是阳光带我来的。别瞧它这双眼睛也看不见,可它认路、识途的本事啊,比许多明眼人还要强上十倍、百倍。它想去的地方,就一定能找到路。
猫灵悄无声息地飘到那只名为的导盲犬身边,拟态的鼻子几乎要触碰到犬只的身体。突然,它整个灵体猛地向后一缩,拟态的毛发根根倒竖,传递过来的意念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等等!这只狗……它不对劲!它身上……没有活物应有的生命气息流转!温热、心跳、呼吸的韵律……统统没有!可……可它也绝非寻常意义上的亡灵!没有死气,没有怨念,甚至没有寻常灵体那种能量溢散的不稳定感!这……这到底是个什么存在?!
金爷爷似乎敏锐地察觉到了空气中那无形的惊诧与疑问,他依旧保持着温和的笑容,语气平缓地解释道:阳光它……确实,并非寻常意义上的。但,它也绝非是。它啊……是介于生死之间,一种很特殊的存在。
他缓缓地,用一种带着追忆与深情的语调,开始讲述一段跨越了漫长五十年的往事。五十年前,金爷爷还是个意气风发的年轻小伙,在一次突如其来的、极其严重的工业事故中,不幸双目失明,彻底陷入了永恒的黑暗。就在他人生最绝望、最灰暗、几乎想要放弃一切的时刻,他遇见了当时还在街头流浪的。说来也奇怪,这只狗明明自身也是双目失明,一片漆黑,可它仿佛天生就拥有某种超越视觉的指引能力,总能无比精准地为他带路,避开所有障碍,将他安全地送到他想去的任何地方。
这些年来,风雨无阻,阳光带着我,走过了这座城市的无数个大街小巷,角角落落。金爷爷的手一直轻柔地抚摸着阳光顺滑的背毛,眼神虽然空洞,却仿佛能透过指尖的触感,这位忠诚的伙伴,从没有出过一丝一毫的差错。它,就是我在黑暗世界里的眼睛,是我最信任的依靠。
可是最近这几个月……金爷爷的语气里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它变得有些……奇怪。或者说,是它的行为,让我有些捉摸不透了。
他举例说明。先是好几次,阳光明明可以选择更近、更便捷的路线回家,却偏偏要带着他绕上一个大圈子,非要经过一家早已歇业、即将被拆除改建的老式茶馆门口;后来,它又总喜欢在金爷爷年轻时曾经工作过几十年的、如今早已废弃、只剩断壁残垣的国营纺织厂旧址附近徘徊、停留,久久不愿离去;最让金爷爷感到困惑甚至有些不安的是,每到深夜子时,万籁俱寂之际,阳光就会突然变得焦躁起来,对着卧室里某个空无一人的墙角方向,发出低沉而持续的、带着某种催促或提醒意味的吠叫声。而金爷爷凭着记忆和对家中布局的熟悉,能清晰地判断出,那个方向,正好精准地指向他一位已故多年、生前最为交好的老友家的方位。
我虽然这双眼睛看不见了,金爷爷轻轻地叹了口气,那叹息里饱含着岁月的重量,但我的心,还没瞎。我能感觉到,阳光它……它不像是在胡闹,倒更像是在……在努力地完成着什么……未了的心愿?或者说,是在提醒我,还有什么事情,是必须去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