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序步入九月,盛夏的余威虽未完全散去,但早晚的空气里已然添上了明显的凉意。天空像是被秋雨细细擦洗过,呈现出一种高远而澄澈的蓝,阳光也变得疏朗通透,不再那般灼热刺眼。只是,这秋高气爽之中,总莫名萦绕着一丝淡淡的、属于季节轮转的伤感,尤其是当枯黄的梧桐叶,打着旋儿,悄无声息地落满寂寥的街巷时。
蓝梦给“星语占卜”那扇朝西的窗户换上了一副暖色调的窗帘,又在窗台上添了一盆小小的、开着细碎白花的雏菊,试图驱散一些随着秋意渗入的萧索。猫灵对这等人为的伤春悲秋很是不屑,它正忙着将自己的半透明灵体,以一种高难度的姿势蜷缩进一个蓝梦废弃不用的旧毛线团里——它最近新发现的乐趣,声称这种形态能模拟出被阳光晒过的、蓬松温暖的触感,虽然蓝梦严重怀疑它只是闲极无聊,兼之对毛线球这类东西保留了某种猫咪的本能执念。
“唉,秋日迟迟,波澜不惊,正是睡他个天昏地暗……不对,正是闭关修炼、淬炼魂体的好时辰。”猫灵打了个绵长的(拟态)哈欠,连尾巴尖都透着一股懒洋洋的意味,“小蓝子,最近这功德任务,能不能挑点……嗯,风和日丽、助人为乐型的?比如帮迷路的小鬼找找家,或者劝解一下为情所困的吊死鬼想开点?老是跟那些怨气冲天、血肉模糊的家伙打交道,本王这纯净的灵体都快被腌入味了。”
蓝梦正用软布仔细擦拭着她那套用来增强感应的白水晶阵,头也不抬地回敬:“要求还挺高。功德要是像街边买菜一样任你挑拣,那还叫功德吗?再说了,你一个连实体都没有的魂儿,还讲究起工作环境了?”
就在这一人一灵(魂)例行斗嘴之际,一股极其微妙、却如同滑润溪流般难以忽视的能量波动,悄无声息地漫入了占卜店。这能量不同于以往所遇的怨灵戾气,它并不尖锐,也不狂暴,反而像是一种沉淀已久的、无比纯净的悲伤,如同陈年佳酿,醇厚而绵长。能量流中,隐约夹杂着香烛焚烧后的清冷气息,以及一种奇特的、混合了新鲜泥土、草木灰与淡雅鲜花的气味。
猫灵几乎瞬间就从那团毛线里“弹”了出来,原本慵懒的姿态一扫而空,拟态的耳朵像雷达天线般迅速转动着,鼻子(虚影)也用力抽动了几下:“咦?这个味儿……新鲜!不是怨气,是……一种很干净的哀伤。还有点往生咒文残留的平和力量?来源……不远,斜对面那条新开的街?”
蓝梦也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凝神感知。这股能量平和却深邃,蕴含着一种巨大的、被温柔包裹着的失落感。她抬眼望向窗外,斜对面那条原本有些冷清的背街,最近确实新开了一家店铺。门脸不大,装修是素雅的墨绿色调,招牌上用娟秀的字体写着——“安心宠物殡葬服务”。店门口还摆着两盆郁郁葱葱的绿植,显得安静而肃穆。
恰在此时,占卜店的木门被轻轻推开,门楣上悬挂的黄铜风铃发出了一串清脆却并不显欢快的叮咚声。一个身影走了进来。
那是一个年约三十上下的女人,穿着质地柔软的素色棉麻长裙,外面罩着一件浅灰色的针织开衫。她面容清秀,未施粉黛,眉眼间却笼罩着一层难以化开的忧郁,像蒙着一层江南的烟雨。她手中捧着一个巴掌大小、做工十分精巧的深色木盒,盒子表面打磨得光滑温润,上面似乎还刻着细小的花纹。她捧盒的动作极其轻柔,仿佛里面盛放着世间最易碎的珍宝。
“请问……您就是蓝梦小姐吗?”女人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像是泪水浸润过后的疲惫。她自我介绍叫苏婉,是斜对面那家“安心宠物殡葬”店的店主。
“我的小店……开业还不到一个月。”苏婉在蓝梦的示意下轻轻坐下,将那个小木盒小心翼翼地放在桌面上,目光始终温柔而悲伤地流连于其上,“主要是想为那些失去心爱宠物的主人,提供一个地方……能好好送别他们的家人,让小家伙们能体面、安宁地离开。”
猫灵好奇地飘近,绕着那个小木盒仔细感应了一番,对蓝梦传递意念:“是骨灰……一只非常年老的猫,寿终正寝,气息很平和,没有痛苦。但那股浓得化不开的悲伤……源头是这位苏小姐本人。她在强烈地思念着什么。”
苏婉继续述说,语气平静,却像平静湖面下涌动的暗流,让人心生涟漪:“本来,一切都按部就班。能在这个特殊的时刻,帮助那些心碎的主人,安抚他们的悲伤,给予一些慰藉,我觉得是件很有意义的事情。店里的氛围也一直很宁静。可是……从大概三天前开始,店里出现了一些……让我无法解释的现象。”
她说,每天凌晨,当时钟指针划过两三点那个寂静的时分,店里总会准时响起一阵若有若无的猫叫声。那叫声并非凄厉刺耳,反而像是一只老猫,带着几分慵懒和撒娇的意味,慢悠悠地、拖长了调子“喵呜~”一声,声音极轻极淡,仿佛就在人的耳边响起,又仿佛来自很远的地方。她起初以为是附近哪家的猫夜里活动,但几次三番起身查看,店里空荡荡的,门窗紧闭,外面街道上也寂然无声。
“还有更让我困惑的……”苏婉微微蹙起秀气的眉毛,眼中流露出不解,“我放在陈列架上、准备给客人们挑选的骨灰盒,有时候早上来开店时,会发现位置被移动过。不是杂乱无章的挪动,而是被仔细地、整整齐齐地排列成一行,像是……像是在进行某种无声的检阅?还有一次,我明明记得前一天晚上,将一束用于告别仪式的白色小菊花插在休息区的花瓶里,第二天却发现,花瓣被仔细地摘了下来,在一只素雅的梨花木骨灰盒前,摆成了一个歪歪扭扭、却十分用心的小小爱心形状。”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组织语言,眼神中透出的更多是困惑而非恐惧:“最让我在意的是……我总有一种感觉,好像有双眼睛在默默地注视着我。那目光……没有恶意,非常温柔,甚至带着一点……依恋和安慰?可我店里,除了我,就只有……”她的目光,再次落回到桌上那个深色的小木盒上,指尖轻轻抚过盒盖,充满了无尽的眷恋。
猫灵仔细感知着从苏婉和那个小木盒上散发出的能量残留,对蓝梦说:“确实有一个猫类的灵体存在,非常苍老,魂力微弱但异常纯净平和。它没有丝毫恶意,反而……其能量频率与这家店、与这位苏小姐高度共鸣,像是在……守护着这里,或者说,是在陪伴和安慰着她。那股悲伤的核心,是苏小姐自身无法释怀的思念。”
蓝梦心中已然明了。她放柔了声音,轻声问道:“苏小姐,恕我冒昧,您本人……是不是也刚刚经历了一场离别?失去了一位非常重要的……家人?”
这句话仿佛触动了最柔软的心弦,苏婉的眼圈瞬间就红了,蓄积的泪水无声地滑落。她用力点了点头,双手更紧地护住了那个小木盒,声音哽咽:“它叫‘糯米团’,是一只三花猫……从我上大学那年就开始陪着我,整整十九年……上个月,它真的太老了,在我怀里,听着我说话,很安静地睡着了,再也没有醒来……”她的泪水滴落在木盒上,晕开小小的湿痕,“这个盒子里,就是它。我开这家店,一方面是真的想帮助那些和我一样经历离别痛苦的人,另一方面……也是我的一点私心,觉得……觉得离它近一点,这个地方这么安静,充满了对生命的尊重,它……它可能会喜欢……”
真相水落石出。那只名叫“糯米团”的老猫灵魂,因着与主人之间深厚无比的羁绊,不舍得就此离去。它感知到主人因思念它而开设了这样一家寄托哀思、充满温情与敬意的店铺,于是它的灵魂便选择留驻于此,用这种微弱而奇特、充满它生前习惯的方式——一声慵懒的喵呜、整理一下物品、摆个可爱的小形状——来陪伴着日夜思念它的苏婉,或许,也想用它已然超越生死的力量,默默安慰着每一位来到这里的、心碎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