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下的路不是沙滩了。是层半透明的光膜,踩上去会泛起涟漪,涟漪里浮着细碎的画面:有梳双丫髻的小女孩在槐树下追蝴蝶,发间系着红绸;有穿藏青风衣的男人在航海日志上写字,笔尖蘸着的墨水里映出三瓣花;有戴鸦羽面具的人跪在礁石上,往海里抛碎玉,玉片落水时溅起的光里藏着“沈”字。
“是记忆。”陈景明的声音里带着惊叹。他弯腰碰了碰光膜上的一个画面——是守墨人在石室里研磨石青,粉末落在宣纸上,晕出片星图。指尖触到的瞬间,画面突然活了,守墨人抬起头,浑浊的眼睛穿过星海望向他们,嘴角动了动,无声地说:“来了。”
晚晴的心跳漏了一拍。她认出那是守墨人年轻的时候,鬓角还没有白,只是左眉骨有块淡淡的疤,和老疤的位置重合。画面里的守墨人将磨好的石青粉装进小瓷瓶,瓶身上刻着个极小的“守”字,与之前在石板下捡到的陶罐上的字一模一样。
金线牵引着他们往前走。越往深处,星子越密,有的星子亮得灼眼,有的却暗沉沉的,像蒙了层灰。晚晴伸手碰了颗暗星,星子突然炸开,散成片黑雾,雾里浮出艘沉船,甲板上堆满金银,穿锦衣的人正把哭喊的孩童往海里推,孩童的手腕上,戴着三瓣花银镯。
“是沈万三的船队。”晚晴的声音发紧。《沈氏家语》里提过,沈万三当年下南洋时,船上带过不少从各地掳来的孩童,说是“祭海童”。可眼前的黑雾里,那穿锦衣的人摘了帽子,露出张与父亲有三分像的脸,他往海里抛孩童时,袖口滑落的玉佩上,分明刻着三瓣花——是沈家直系的信物。
黑雾突然被道金光打散。是从晚晴掌心的烙印里飘出的,金红的光撞上黑雾,像烧红的烙铁烫过积雪,瞬间融成水汽。水汽里浮出块青石板,上面刻着沈万三的字迹,笔锋比竹简上的更苍劲:“星渊纳恶,亦藏善。吾以沈家血脉为锁,镇贪嗔痴于渊底,后世子孙,需以心为匙,辨善恶,方得始终。”
“原来诅咒是锁。”陈景明恍然大悟。他指着那些亮得灼眼的星子,“这些该是善念吧?你看那颗——”
晚晴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最亮的那颗星子周围,绕着圈红绸似的光带。她靠近时,星子突然降下道光幕,里面站着个穿蓝布衫的女子,正用槐叶给躺在竹榻上的男人擦脸。男人胸口缠着绷带,渗着血,女子的指尖划过他的眉骨,轻声说:“沧海,别怕,星渊锁得住恶,锁不住人心。”
是母亲。
晚晴的眼泪瞬间涌了上来。母亲比相册里更年轻些,发间的红绸还是鲜亮的,没有后来的憔悴。她擦脸的动作很轻,指腹蹭过男人的下巴时,会不自觉地摩挲他胡茬里藏着的三瓣花刺青——那是父亲的刺青,晚晴小时候在他洗澡时见过,说是“沈家男人的印”。
竹榻旁的矮桌上,放着本翻开的《瀛涯胜览》,书页上用朱砂画着个小小的星图,标注着“星渊”的位置。母亲拿起笔,在星图旁写了行字:“若我不在,让晚晴信光。”字迹娟秀,末尾的弯钩像片槐叶,与晚晴掌心烙印的纹路重合。
光幕突然晃动,画面变得模糊。母亲似乎听到了什么,猛地抬头,望向星海之外的方向,眼里闪过惊慌。她迅速将《瀛涯胜览》塞进男人怀里,又解下发间的红绸,缠在他手腕上:“这是‘护心结’,能挡星渊的戾气。告诉晚晴,三瓣花是光,不是血。”
画面到这里就碎了,化作无数红绸似的光带,缠上晚晴的手腕。她低头,看见红绸的末端系着片槐树叶,叶尖的血珠还没干——是母亲当年在槐树下刻三瓣花时,被树枝划破手指滴下的血。
“她知道自己会成为祭品。”陈景明的声音很轻,“但她不是要献祭给海怪,是要把善念种进星渊。”
金线突然加速,拽着他们往星海最深处飘去。这里的星子不再是散的,而是组成了棵巨大的星树,树干是由无数玄铁链缠绕而成,链环上刻着沈家世代的名字,从“沈万三”一直到“沈晚晴”。树的枝桠上,挂着和断鳞岛槐树上一样的木箱,只是这些木箱是透明的,里面装着的不是竹简,是跳动的光团。
“是沈家子孙的真心。”晚晴指着离她最近的一个木箱。里面的光团是暖黄色的,裹着个画面:穿粗布麻衣的少年在礁石上救了只受伤的海鸟,鸟的尾翎缺了根石青流苏;他后来成了守墨人,在石室里画星图时,总爱在墨里掺点槐花香。
再往前,有个光团是冷蓝色的。里面是老疤年轻的时候,他跪在槐树下,手里攥着半块碎玉,玉上的三瓣花被他指甲抠得快磨平了。旁边的木箱里,守墨人正偷偷往他的粥里掺石青粉,粉末落在碗里,像撒了把碎星。
“老疤也不是天生的恶人。”陈景明叹了口气,“他的光团里有过善念,只是被贪念盖了。”
星树的顶端,悬着面巨大的青铜镜,比石门后见到的那面大上十倍,镜面光滑得能照出星海里的每颗星子。镜中没有晚晴和陈景明的影子,只有片旋转的星云,星云中心,浮着颗核桃大的珠子,珠子里嵌着个极小的三瓣花,花瓣正在缓缓开合。
“是星渊之眼。”晚晴的呼吸都屏住了。父亲的航海日志里画过它的样子,说它“状如珠,内有花,能映人心”。此刻珠子里的三瓣花突然转向,花心对着晚晴,射出道金红色的光,与她掌心的烙印精准对接。
镜子里的星云开始旋转,转出无数画面:
沈万三站在星渊之眼前,将自己的贪念锁进暗星;
母亲跪在镜子前,将自己的善念化作红绸,缠上星树的枝桠;
父亲抱着玄铁盒跳进黑水洋,盒盖的三瓣花在水里亮起,护住了半块墨锭;
守墨人用石青粉在槐树上画星图,粉里掺着自己的血,让星图能在三百年后指引晚晴……
所有画面最终汇在一起,凝成行字,浮在镜面上:“所谓宿命,是代代相传的守护。”
晚晴突然明白了。
沈家的诅咒从来不是诅咒。是沈万三当年发现人心的贪念会化作戾气,污染星海,才用血脉做锁,将恶念镇在星渊;是后来的子孙忘了初心,把“镇恶”曲解成“献祭”,才让三瓣花染上了血;是母亲和父亲、守墨人这些清醒的人,用自己的方式守住了“守护”的本意——不是用活人喂海怪,是用真心净化戾气。
掌心的烙印突然变得滚烫。晚晴松开陈景明的手,一步步走向星渊之眼。青铜镜里的珠子开始震动,三瓣花彻底绽放,射出的光将她整个人笼罩。她感觉有股暖流从脚底往上涌,带着母亲的槐花香,父亲的墨味,守墨人的石青气,顺着血脉往心脏钻。
“晚晴!”陈景明想跟上来,却被道光墙挡住。光墙是金线织成的,上面浮着行字:“非沈家直系,不得近渊。”
晚晴回头对他笑了笑。她的身影在金光里渐渐变得透明,掌心的三瓣花烙印正顺着光钻进星渊之眼的珠子里。“等我。”她说,“很快就好。”
她伸出手,指尖触到珠子的刹那,整个星海突然安静了。那些暗星不再散发黑雾,而是像被清水洗过,渐渐亮起微光;星树上的木箱轻轻晃动,里面的光团融在一起,顺着玄铁链往下流,在星树根部汇成个小小的水潭,潭水里,浮着片银杏叶——和樟木箱上那片一模一样,叶尖的血珠正慢慢变成金色。
星渊之眼的珠子开始收缩,三瓣花的花瓣层层合拢,将晚晴掌心的光完全裹住。晚晴感觉自己的意识在变得轻盈,像要融进这片星海。她最后望了眼陈景明,看见他正用斧头在光墙上刻着什么,刻痕里渗出的血珠落在光墙上,竟让光墙泛起了涟漪——他的血里,也掺着点石青粉末的气息,是守墨人当年偷偷给他抹在伤口上的。
原来守墨人早就安排好了。
原来所谓的“血亲”,从来不止是血脉,还有心照不宣的守护。
珠子彻底合拢的瞬间,晚晴听见母亲的声音在星海深处响起,这次不再是轻声呢喃,而是清晰得像在耳边:“三瓣花开,星渊有光。”
她笑了。
掌心的烙印终于完全融进珠子,星渊之眼突然迸发出万丈光芒,将整个星海照得如同白昼。那些曾经的黑雾、暗星、扭曲的记忆,都在光芒里化作星屑,重新落回星海,成了最亮的星子。
青铜镜上的字开始变化,从“宿命”变成了“新生”。
晚晴感觉自己在往下落,不是坠落的失重,是像被温水托着,慢慢往光膜下沉。她睁开眼时,发现自己正躺在石门后的沙滩上,陈景明正用布擦她额头的汗。
“你睡了半个时辰。”他的声音带着后怕,“星渊之眼刚才突然炸开,化作无数光屑,往断鳞岛的方向飘去了。”
晚晴坐起身,低头看掌心。三瓣花烙印还在,只是颜色淡了许多,像枚洗旧的朱砂痣。她摸了摸颈间,母亲的玉佩还在,玉佩里的发丝泛着淡淡的金光。
石门正在缓缓关闭,门楣上的“星渊之眼”四个字渐渐隐去,露出后面的石壁,上面刻着行新的字,是晚晴的笔迹:“沈家女晚晴,以心为匙,开渊见光,此后三百年,星渊无锁,唯有守护。”
走出洞口时,断鳞岛的天已经亮透了。岛心的槐树不再挂着木箱,枝桠上长出了嫩绿的新叶,叶尖坠着晶莹的露珠,阳光照过,映出三瓣花的影子。那些鳞鸟站在枝头,不再发出金属摩擦似的啼鸣,而是像普通海鸟那样啾啾叫着,翅尖的金属光泽变成了柔和的白。
陈景明指着远处的海平面。黑水洋的墨色正在褪去,露出清澈的蓝,海面上飘着无数光屑,像星星落进了水里,每个光屑里都藏着个细碎的画面:有孩童在沙滩上捡贝壳,有渔人收起满网的鱼,有艘挂着三瓣花旗的船正在远航,船头站着个穿藏青风衣的男人,正往航海日志上写字,旁边坐着个梳双丫髻的女孩,发间系着红绸。
晚晴握紧掌心的碎玉,玉上的“沈”字在阳光下泛着暖光。她知道,父亲或许不会真的回来,但他和母亲、守墨人用一生守护的光,终于照进了这片海。
三百年的轮回结束了。
但守护,才刚刚开始。
风掠过槐树叶,沙沙的响,像母亲在轻声说:“回家吧。”
晚晴对陈景明笑了笑,转身往礁石的方向走。掌心的烙印轻轻发烫,像颗永远不会熄灭的星子,在她的皮肉里,在这片被照亮的海里,在往后漫长的岁月里,静静闪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