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知道,最黑的地方到了。而契眼睁开的时刻,就在眼前。
“把匣子留下。”男人的声音从斜后方传来,比山风更冷。林薇猛地拐进条岔路,额头撞上棵老槐树的虬枝,树皮下立刻渗出黏腻的汁液,落在手背上竟带着铁锈味。她这才发现,沿途的树干都在渗液,那些平日里灰扑扑的树皮,此刻像被剥去表皮的伤口,泛着潮湿的暗红。
铜匣突然剧烈震颤起来,匣盖与匣身的缝隙里透出微光,不是之前的暗红,是极清亮的金芒,像有人在里面点燃了松明。林薇低头,看见三道刻痕里的血珠突然悬空跃起,在光里凝成细小的锁链,顺着她的指尖往帆布包里钻——那里还躺着半块烧灼过的甲骨残片。
“嗡——”
残片与血链相触的瞬间,发出低沉的共鸣。林薇感觉耳膜像被细针穿刺,却在剧痛中听清了黑雾里的低吟——不是杂乱的嘶吼,是某种规律的音节,三个一组,重复往复,像在念诵失传的咒语。她忽然想起《殷墟书契续编》里的记载,商人占卜时会用骨火炙烤甲骨,裂纹的声响被称为“骨语”。
“是甲骨上的兆纹在共鸣。”林薇咬着牙往前冲,帆布包的拉链被血链烫得发红,“他们在模仿骨语,想逼铜匣里的东西回应。”
脚下的路渐渐陡起来,石板上长满湿滑的青苔,青苔下隐约露出凿痕——是考古所当年勘探时留下的标记,箭头直指云居寺的方向。林薇数着路边的界碑,当数到第七块时,鼻腔突然涌入浓烈的朱砂味,比陈教授砚台里的气息要冲得多,带着股甜腥,像刚开封的朱砂墨锭混了血。
她猛地停步,前方的黑雾里浮出三座石幢。
是云居寺的经幢。青灰色的石身被黑雾浸得发暗,第一座和第二座的经文还能看清轮廓,第三座却像被泼了桶墨,整面幢身都泛着油亮的黑,基座上的深色痕迹果然在蠕动——不是水渍,是无数条细线在石缝里游走,细看竟像极细的血丝,正顺着幢身的沟壑往上爬,在“南无阿弥陀佛”的刻字里凝成小小的血珠。
“第三座经幢……真的在吸血。”林薇的指甲掐进掌心,血珠滴在铜匣上,竟被刻痕瞬间吸了进去。匣身的震颤突然变了频率,与经幢石缝里血丝的蠕动形成诡异的共振,她甚至能感觉到脚下的山体都在跟着发颤,像头即将苏醒的巨兽。
身后的拖拽声越来越近,男人的帽檐已经探出黑雾边缘。林薇看见他手里多了样东西,是个青铜铃铛,铃舌竟是片甲骨残片,晃动时发出的不是脆响,是指甲刮过玻璃的锐音,听得人头皮发麻。
“别碰经幢!”林薇突然想起导师标签背面的字,转身往银杏林跑。最老的那棵银杏树就在经幢东侧,此刻树冠在黑雾里若隐若现,树干上的唐代古木牌被血红色的光浸透,像块烧红的烙铁。
她扑到银杏树下,后背抵住粗糙的树皮,树皮上的裂纹竟在发烫,像无数细小的血管在搏动。林薇颤抖着将铜匣放在树根处,匣盖的三道刻痕恰好对准树干上的某个凹痕——那凹痕的形状,正与导师邮件里的诡异符号重合:三道刻痕托着枚眼睛。
“咔嗒。”
铜匣与树身相触的瞬间,响起齿轮咬合的轻响。林薇看见树根处的泥土簌簌剥落,露出块嵌在树心的青铜盘,盘上刻着与甲骨相同的平行刻痕,刻痕交汇处嵌着粒暗红色的结晶,与陈教授镇纸上的那粒如出一辙。
“找到了……”她的声音被铜匣的震动吞没。匣盖正在自动弹开,缝隙里透出的金光越来越盛,隐约能看见里面铺着层暗红色的绒布,绒布上似乎躺着片完整的甲骨,甲骨边缘的孔眼正与陈教授那半张拓片的孔眼严丝合缝。
黑雾突然加速涌来,将银杏树冠裹成个巨大的黑茧。男人的身影出现在茧外,手里的青铜铃铛摇得更急,甲骨铃舌在月光下泛着青芒:“三十年前你导师没做成的事,今天该了结了。”
林薇这才看清他的脸——帽檐下的颧骨处有块淡褐色的疤痕,形状像片残缺的甲骨,与导师旧照片里某个助手的侧脸惊人地相似。她想起档案里的记载,导师当年的考古队里,确实有个姓赵的助手在安阳遗址失踪,据说手里也拿着半块甲骨拓片。
“你是……赵师兄?”
男人的动作猛地一顿,铃铛坠落在地。他摸向自己的颧骨疤痕,指腹的颤抖与陈教授批注时的笔迹如出一辙:“她连这个都告诉你了?”声音里突然掺进哭腔,“可她没告诉你,当年是谁把她推进塌方的探方!”
铜匣在这时完全弹开,里面的甲骨突然浮起,悬浮在青铜盘上方。月光透过黑雾的缝隙照在甲骨上,那些原本模糊的兆纹竟活了过来——不是裂纹,是用朱砂画的星图,与林薇帆布包里残片上的星图完美拼接,在空气中投射出立体的光网,将三座经幢都罩在其中。
“看清楚!”男人突然嘶吼着指向光网,“这才是‘妇好墓异葬’的真相!她们根本不是在埋人,是在封东西!”
光网中的星图开始旋转,投射出诡异的影像:无数穿着商代服饰的人跪在坑边,将青铜匣埋进树下,为首的女巫正用骨刀划破掌心,血滴在匣盖上的刻痕里,与此刻林薇腕间滴落的血珠形成跨越三千年的重叠。而第三座经幢的位置,影像里是口沸腾的血池,池底沉着片巨大的甲骨,上面刻满了“鬼”字。
“经幢吸血是为了破封印。”林薇终于读懂了导师的批注,“丁丑年指痕复显,庚辰年血拓裂痕……守契人世代用自己的血加固封印,陈教授的疤痕、您的疤痕……”她看向男人颧骨的褐色印记,“都是血契的痕迹!”
男人突然笑起来,笑声比铃铛更刺耳:“可她不信!三十年前她非要拓那片无字甲骨,结果惊醒了底下的东西,塌方时我拽她,她却把拓片塞进我怀里……”他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里面是半张焦黑的拓片,边缘的孔眼与铜匣里的甲骨严丝合缝,“我找了三十年,就是要把这东西送回它该去的地方!”
第三座经幢突然发出巨响,幢身的血珠汇成溪流,顺着地面的刻痕流向银杏树。青铜盘上的结晶开始发烫,甲骨投射的光网剧烈波动,林薇看见光网中心浮出个模糊的影子,像头长着翅膀的巨兽,正顺着血溪往地面爬。
“快用你的血!”男人突然抓住她的手腕,将她的掌心按在青铜盘上,“守契人的血才能重封!你导师当年就是这么做的,她没失踪,她变成了新的封印!”
林薇的掌心被青铜盘烫得剧痛,血珠顺着刻痕渗进树心。她看见光网中的巨兽发出无声的咆哮,那些构成光网的星图开始褪色。铜匣里的甲骨突然炸裂,化作无数光点融入光网,与经幢的血溪形成闭环。
当最后一点光消失时,黑雾开始退散,经幢上的血丝缩回石缝,只留下与寻常污渍无异的痕迹。男人瘫坐在地,看着自己的颧骨疤痕渐渐变淡,像被水洗去的墨迹。
林薇摸着树干上的凹痕,那里的温度正在回落,青铜盘重新嵌回树心,只留下三道浅褐色的刻痕,像从未被打开过。帆布包里的残片不知何时滑了出来,落在铜匣旁,上面的星图已经淡得几乎看不见,只在角落留下个指甲刻的小字:“薇”。
她想起导师最后视频里的背景,经幢旁的银杏树下,确实有个模糊的人影在挥手,当时以为是光线问题,现在才看清,那人影的手腕上,正戴着和她同款的帆布手链。
山风彻底吹散了黑雾,东方泛起鱼肚白。林薇捡起地上的铜匣,里面空无一物,却在匣底发现新刻的字迹,是导师惯用的铁线篆:“守契人守的不是契,是回家的路。”
远处传来警笛声,是陈教授在书房按下的紧急按钮终于起了作用。林薇最后看了眼那棵银杏树,最老的枝桠上,不知何时多了片嫩绿的新叶,在晨光里闪着露珠的光,像谁的眼睛在轻轻眨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