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主君主母皆如此诚恳,曹猛这才抱拳应诺:“既如此……卑职遵命,谢主君、大娘子恩典。”
酒席设在花厅旁侧临水的小轩内,窗外竹影婆娑,景色宜人。席面精致,酒是窖藏多年的佳酿。开始时,气氛略显沉闷。谢玄只是闷头喝酒,一杯接着一杯,很少言语。任长卿也不多劝,默默相陪。
几杯烈酒下肚,谢玄苍白的脸上泛起红晕,话匣子也打开了。他猛地将酒杯顿在桌上,发出清脆的响声,看向任长卿,眼神清亮中带着决绝:“明远,我意已决!这科举,我不考了!这圣贤书,我是一天也读不下去了!之乎者也,经义策论,枯燥刻板,非我所愿!我谢玄的大好年华,岂能尽数耗费在这笔墨纸砚之间!”
任长卿静静地看着他,等待他的下文。
谢玄深吸一口气,继续道:“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我要换种活法!之前收到谢飞和陈立自禹州来的信,他们在赵宗全赵团练使麾下颇受赏识。禹州虽地僻,却民风彪悍,流寇猖獗,正值用人之际,正是男儿建功立业之地!他们邀我前去。我想好了,我要去禹州!”
任长卿心中了然。谢玄这是要放弃科举正途,转而押注于“从龙之功”这条捷径了。平心而论,对于天性不喜拘束、渴望冒险的谢玄而言,这或许真是一条更适合他的道路。有谢飞、陈立在禹州打下基础,风险相对可控,而潜在的回报却可能远超按部就班的科举晋身。他沉吟片刻,问道:“此事关乎前程,你可想清楚了?禹州非是坦途,或许比科场更为凶险。”
“我想得不能再清楚了!”谢玄斩钉截铁,“凶险何足惧?我怕的是碌碌无为,老死牖下!读书应试,本就是你当年为我谋划,非我本心。如今,我要为自己活一次!我不想永远活在你任明远的羽翼之下,我要凭手中剑,腰间酒,去搏一个属于自己的前程!再说这不也是你最初的安排么!”
看着谢玄眼中燃烧的炽热火焰和不容置疑的决心,任长卿知道再劝已是无益,反而会挫了他的锐气。他举起面前斟满的酒杯,神色郑重道:“好!既然你意已决,我便不再多言。惟愿你此去,鹏程万里,一切顺遂!这杯酒,为你壮行!”
“多谢明远!”谢玄重重与任长卿碰杯,仰头一饮而尽,酒水顺着嘴角滑落,更添几分豪气。
“打算何时动身?”
“明日一早便走。”谢玄坦然道,“不瞒你说,行装我早已暗中打点妥当。此次春闱,于我不过是个交代,中了是意外之喜,不中,便是天意催我上路。”
任长卿没料到他如此决绝,竟连一日都不多留:“这般急促?那我明日定当早起相送。”
谢玄闻言,不由哈哈大笑,指着任长卿面前那没下去多少的酒盏:“送我?明远,就凭你这酒量,今晚能清醒着爬上床榻就算你厉害!明日你能按时醒来已是奇迹,还送什么送?今日能与你痛饮达旦,便是最好的离别礼!”
任长卿想想也是,不由得面露苦笑。忽然,他想起一事:“对了,永昌伯爵府的吴大娘子,前番不是有意为你牵线?你这突然一走,岂非辜负了吴大娘子一番美意?”
谢玄洒脱地一摆手:“此事我已有安排。我已修书一封,令人送至永昌伯府交予梁晗,请他代我向吴大娘子致歉。只言谢某志在四方,漂泊无定,恐误了姑娘家的韶华,深感愧疚。话说清楚,免得耽误人家,也全了礼数。”
任长卿点点头,如此处理,倒也周全,便不再多言。
酒过数巡,气氛愈发酣畅。谢玄开始拉着阿宝,追问军旅中的各种趣闻轶事。阿宝本就机灵,又是谢玄旧仆,毫无拘束,将些军营里的糗事、兄弟间的玩笑夸张道来,绘声绘色,引得谢玄前仰后合,连日来的郁气似乎都消散了不少。连一向面色沉肃的曹猛,听着那些熟悉的军中生活,嘴角也不由得微微上扬。
接着,谢玄又转向曹猛,神色认真地请教起边关的地形气候、风土人情,以及与西夏、辽人打交道需要注意的细节。他问得极为仔细,显然是在为禹州之行做充分的准备。曹猛见他是真心求教,便也放下拘谨,将自己多年戍边所知倾囊相告,言语朴实却饱含经验与智慧,让谢玄听得连连点头,受益匪浅,不住地敬酒表示感谢。
这一夜,任府小轩内,烛火摇曳,酒香弥漫,笑语欢声直至月落星沉。谢玄似乎要将所有的失意、憧憬与离别之情,都倾注在这杯中之物里。任长卿果然不胜酒力,早早便面红耳赤,言语含糊,但仍强撑着陪在席间。阿宝和曹猛也渐渐放开,宾主尽欢。
翌日午时,任长卿才从宿醉的头疼中挣扎着醒来。日光透过纱窗,已是明晃晃一片。盛华兰早已备好了温热的醒酒汤,坐在床边关切地看着他。
“二哥……已然动身了?”任长卿揉着额角,哑声问道。
“天未亮便走了。”盛华兰轻声道,“春桃姑娘也回来了,在外间候着,说表兄有东西留给你。”
任长卿连忙唤春桃进来。春桃眼睛红肿,显然是哭过,她递上一封书信和一个小木匣,哽咽道:“主君,公子他只带了几位仆从,骑着马走了。他说甜水巷的宅子,就交还给主君和大娘子了。奴婢……他让奴婢回府来,伺候大娘子。”说着,眼泪又掉了下来。
任长卿展开信笺,上面是谢玄潦草却飞扬的字迹:“明远吾第:兄行矣,勿念。宅邸琐务,交还于弟。春桃遣回,望善视之。禹州路险,前程茫茫,然兄心似铁,志在四方。弟处东京,波谲云诡,万万珍重。待他日相逢,浊酒一壶,再话当年,必是别样光景!兄,文昌,顿首再拜。”
木匣里,是甜水巷宅子的地契、房契,以及一些剩余的银钱。
任长卿手握信纸,心中百感交集,既有对二哥毅然远行的敬佩与不舍,又有对他前路未知的担忧,更多的,则是一种“儿大不由娘”般的复杂感慨。他将安排春桃和打理甜水巷宅子的事宜都交给了盛华兰。如今回来,自然在她身边伺候,与银杏作伴。银杏得知春桃回来,高兴得什么似的,两个小丫头聚在一起,仿佛又回到了以前一起的时光,倒是冲淡了些许离愁。
任长卿披衣起身,走到院中最高的一座小楼上,凭栏远眺,目光投向远方。春风拂面,带来桃李的芬芳,却吹不散他心头的怅惘。
二哥,此去山长水阔,望你一路平安,他默默举起手,向着远方虚空挥了挥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