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苏府渐渐归于寂静,唯有巡夜家仆更梆的声音偶尔划破宁静。白日的喧嚣与惊险似乎已被夜幕暂时掩盖,但那份紧绷感,却悄然渗入了府邸的肌理。
慕容文远独坐书房,并未就寝。案头摊开着几卷账册,他却有些心神不宁。窗外月色如水,廊下那道悄然离去的身影,以及那双欲语还休的明眸,总在他眼前浮现。
明月……她今日似乎格外不同。清晨主动提出以画为饵,晚间又那般神色复杂地出现在书房外。这不像平日那个只沉浸于诗画世界、对俗务略显疏离的她。
他揉了揉额角,决定不再猜测。白日应对已耗神费力,夜间他更习惯用更直接的方式解决问题。他起身,并未惊动他人,独自提着盏小巧的羊角灯,朝着苏明月所居的“揽月轩”行去。
揽月轩不同于苏清婉住处的高阔严谨,也不同于苏玲珑院落的活泼灵动,此处更显清幽雅致。院中植有几竿翠竹,廊下悬着风铃,夜风过处,叮咚作响,更添寂寥。
轩内烛火未熄,窗纸上映出一个窈窕的身影,正对窗而坐,似乎也在出神。
文远轻轻叩响门扉。
屋内静了一瞬,随即响起明月略带讶异的声音:“何人?” “是我,文远。夜已深,见轩中灯亮,可是有何烦忧?”文远的声音放得温和。
片刻,门扉轻启。苏明月站在门内,已换了一身月白色的寝衣,外罩一件薄衫,青丝如瀑垂下,未施粉黛的脸上带着一丝来不及掩饰的怔忡。她没想到文远会深夜来访。
“大姐夫……”她微微侧身,“请进。”
文步入室内,一股淡淡的、混合了墨香与冷梅熏香的气息扑面而来。室内陈设简洁却极富雅趣,书案上摊着画稿,笔架上挂着大小毛笔,一旁的多宝格里摆放着些许古玩瓷器,最显眼的,仍是那一摞摞线装书与画卷。
“深夜打扰,唐突了。”文远歉然道,目光落在她微蹙的眉心上,“只是见你晚间歇息时似有心事,可是白日去赵府送画,遇到了为难之事?或是身体不适?”
苏明月轻轻摇头,引他在窗边的茶榻坐下,自己则坐在对面,素手执起小炉上温着的茶壶,替他斟了杯热茶。动作依旧优雅,却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迟疑。
“并无为难。赵判官收了画,虽神色不豫,却也未多说什么。”她声音轻柔,如同窗外的月光,“身体也无恙。劳大姐夫挂心了。”
文远接过茶盏,并未饮用,只是看着她:“那便是心中有事。你我……虽缘法奇特,但既在苏家屋檐下,便是一家人。若有难处,或许我可分担一二。”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坦诚而可靠。
苏明月抬眸看了他一眼,复又垂下,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浅浅的阴影。她沉默了片刻,室内只有烛火轻微的哔哔声。
良久,她才轻声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复杂的情绪:“妾身只是……只是觉得,自己往日是否太过狭隘了。”
文远微微一怔,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
“往日只觉诗画之中方有真意,商事纷争、家族倾轧,皆是俗务,不愿沾染,甚至……心中偶有轻视。”她语气低回,似有愧意,“直至今日,见大姐夫与大姐、三妹为家族奔波劳碌,殚精竭虑,尤其是大姐夫……以奇策周旋于官商之间,以一人之力,抗外界明枪暗箭,护得家业片刻安宁。妾身方才惊觉,自己往日所思,不过是安居一隅的逃避罢了。”
她顿了顿,声音更轻,却带着一丝迷茫:“父亲当年,想必也是如此艰难……而我却从未真正体谅过。如今家中危难,大姐与三妹皆能独当一面,唯有妾身……似乎除了几笔涂鸦,别无用处。今日送画,虽稍有助力,却仍是倚仗技艺取巧,而非真正能为家族分忧解难。”
原来她是在困扰这个。文远心中了然。这位才女并非不谙世事,只是有着自己的清高与骄傲,如今家族危机和身边人的表现,让她产生了自我怀疑和价值焦虑。
“明月,你切不可如此妄自菲薄。”文远放下茶盏,语气郑重起来,“今日若无你以画为饵,我们便无法牵制赵判官,争取不到那至关重要的时间,后续一切皆无从谈起。你这‘几笔涂鸦’,在关键时刻,胜过于军万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