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父子二人相对无言,气氛尴尬到极点的时候。
殿外,又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报——!江宁县,紧急信函!”
又一个密探,风尘仆仆地冲了进来,呈上了一封火漆密封的信。
朱元璋心中一动,他挥退了所有人,偌大的乾清宫里,只剩下他和朱标父子二人。
然后才拆开信封。
这一次,是常遇春的亲笔信。
信上的内容,比之前那张纸条详细得多。
前面是描述了他们如何见到了“鬼船”,如何被先生用“竹蜻蜓”解释了“螺旋桨”的原理,朱元璋看得是啧啧称奇,心驰神往。
可当他看到信的后半段时,他的呼吸,猛地停滞了。
信上写道:
“……先生言,此物名为‘番薯’,乃王德发冒死从海外吕宋寻回。”
这就是“番薯”!
几个月前,先生说过,海外有玉米、土豆、番薯这三种“神物”!没想到……
先生已经找回来了!
“其状不扬,其用惊天!”
“先生亲言,此物不挑地,不挑时,三四个月即可成熟,最要紧者……”
“亩产……”
“数千斤!”
轰!!!!
“亩产数千斤”这五个字,就像一道九天神雷,毫无征兆地,狠狠劈在了朱元璋的天灵盖上!
“哐当!”
御案上的一摞奏折,被他失控的手臂扫落在地。
朱元璋猛地站了起来,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血色瞬间褪尽,又在下一秒涌起一股骇人的潮红!
他双目圆瞪,眼珠子里布满了血丝,死死地盯着信纸上那五个字。
浑身,都在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
“亩产数千斤……”
他嘴里喃喃自语,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
“不可能……这绝不可能!”
几个月前,他确实听李先生讲过这件事。
可当时,根本没见到实物!
心中也当这是先生夸张的说法,
就比如“飞流直下三千尺”、“手可摘星辰”,读书人不是经常用这种夸张手法吗?
但经过几次相处,朱元璋明白,李去疾不是那种夸夸其谈的人!
他既然说亩产上千斤,那就肯定有!
朱标被自己父皇这副模样吓了一跳,赶忙上前扶住他:“父皇!您怎么了?”
朱元璋一把推开他,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猛兽,在御书房里来回踱步。
他一生的经验,他作为农民的本能,他脑子里所有关于农耕的常识,都在这一刻,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
假的!
是假的!
这是弥天大谎!
这是在把他朱重八当三岁小儿戏耍!
亩产数千斤是什么概念?
他比谁都清楚!如今的大明,风调雨顺的好年景,上等的水田,请最好的老农伺候着,一亩地能有个两石、三石的收成,那就得烧高香,祭祖宗了!
三石,换算过来,也不过三四百斤!
这,就是这个时代农业水平的极限!是天花板!
你现在跟他说,有种东西,一亩地能产千斤?
你他娘的怎么不说地里能直接长出金元宝来?!
巨大的愤怒和被欺骗感,像火山一样在他胸中酝酿。
可……
可是……
说这话的人,是李先生啊!
朱元璋的内心,在这一刻,彻底分裂了。
一个声音在他脑海里疯狂咆哮:
“相信李先生!先生无所不能!他说有,那就一定有!这天下,就没有先生办不到的事!”
另一个声音,那个来自濠州乡下,名叫朱重八的农民的灵魂,则在用尽全身力气反驳:
“别信!这是骗局!是天底下最大的谎言!咱种了一辈子地,土地能产出多少,咱比谁都清楚!这是违背天理,违背祖宗的鬼话!”
信任与常识。
神话与现实。
两种绝对对立的认知,在他的脑海里展开了一场惨烈无比的厮杀。
这种撕裂感,让他头疼不已!
他当初听李去疾提起海外有此神物时,是何等的向往与期待。
可当这“神物”真的摆在他面前时,他却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
他怕,怕这是假的。
怕自己空欢喜一场。
更怕……怕那个他奉若神明的先生,其实,也只是个被人蒙骗的凡人。
“父皇!”
就在朱元璋天人交战之际,朱标的声音将他拉回了现实。
朱标看着桌上的信件,此刻也终于恍然大悟!
原来,这就是大哥曾提过的“番薯”!
他立刻躬身道:“父皇,大哥曾言,此物生食味涩,需蒸熟或烤熟方可食用,其味甘甜如蜜!儿臣恳请父皇,容儿臣一试!”
朱元璋的脚步,猛地顿住。
蒸熟?烤熟?
是啊。
是真是假,先尝尝再说!
是神话,还是笑话,也只隔着一捧炭火的距离。
他沉默了许久,久到朱标以为他不会同意。
终于,他从牙缝里,挤出了一个字。
“……准。”
很快,一个小太监捧着一个炭火盆,战战兢兢地走了进来。
朱标亲自拿起一个番薯,埋进了滚烫的炭火之中。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御书房里,静得能听到所有人的心跳声。
朱元璋就那么站着,一动不动,像一尊石雕,眼睛死死地盯着那个炭盆。
不知过了多久,一股难以形容的香甜味道,开始从炭盆里丝丝缕缕地飘散出来。
那味道霸道无比,带着一股焦糖的甜香,又混合着某种独特的芬芳,像是要把人的魂儿都勾走。
终于,朱标用火钳,从炭灰里扒拉出了那个已经被烤得外皮焦黑的番薯。
他将番薯稍微放凉,
确定不是很烫手,这才呈给朱元璋。
朱元璋颤抖着伸出手,接过了那个滚烫的番薯。
他轻轻一掰。
“咔嚓。”
焦黑的外皮裂开,金黄色的、泛着蜜一样光泽的内瓤,冒着腾腾的热气,毫无保留地展现在他眼!
那股极致的、浓郁到化不开的香甜,瞬间弥漫开!
他死死地盯着手里那块金黄色的、冒着蒸汽的“土疙瘩”,嘴唇哆嗦着,用一种微不可闻,却又承载了万钧之重的声音,反复地,一遍又一遍地念叨着。
“要是真的……”
“要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