户部和工部的众多官员,全都愣住了。
这套“旧管、新收、开除、实在”的算法,乃是千年传承,是大明改良过的记账国本,怎么会有问题?
朱元璋眼皮一抬,脸上却依旧是冰霜密布,
“说!错在何处?”
“错在它……只记了一半的账!”朱标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耳中。
“儿臣斗胆,请问户部尚书,若户部拨银一万两给工部修缮城墙,户部的账本上,该如何记?”
户部尚书杨思义一愣,没想到会被点名,但迅速回答:
“回殿下,户部记……开除:银一万两。”
“那工部呢?”朱标又看向另一侧。
工部尚书单安仁也迅速出列躬身:“回殿下,工部账上,记‘新收:银一万两’。”
“好!”朱标声音猛地拔高,吓得两位尚书一哆嗦。
“问题就出在这里!两本账,各记各的!户部只管钱出去了,工部只管钱进来了。”“若户部小吏使坏,只拨了九千两,工部官吏串通一气,也只记九千两。请问父皇,那一千两银子,去了哪里?!”
“从账面上看,户部的账平了,工部的账也平了!可国库的银子,却实实在在少了一千两!”
“这,就是最大的漏洞!”
原来还能是这样!
很多官员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
这套算法,只记录了钱粮的增减,却没有记录钱粮的来龙去向!
只要上下串通,贪腐便难以发现!
还有一些官员,面色则一下子白了几分。
他们,确实在利用这个漏洞在上下其手!
一直以为自己做得天衣无缝,却没想到,这个法子在大皇子殿下眼中,竟是如此浅显!
朱元璋心中狂笑不止。
好小子!和李先生现学现用!
不愧是咱的种!这话说得有气势!压得住满朝文武!面上,他却依旧冰冷:“照你这么说,这账,就没法记了?!”
“不!”朱标猛地抬头,声音铿锵有力,“儿臣偶得一法,可补全这另外一半账!”
“此法名为‘复式记账法’,其核心,只有八个字!”
“有借必有贷,借贷必相等!”
借?贷?
满朝文武,有一个算一个,全都听懵了。这是什么黑话?
朱标没有卖关子,继续道:“所谓‘借’,可记为钱粮去处。所谓‘贷’,可记为钱粮来路!”
“任何一笔账目,有去处,必有来路!有‘借’出,必有‘贷’入!且金额必须完全相等!”
“还是方才的例子。在儿臣的新法里,户部的账本,要这么记:‘借:工部经费,一万两。贷:库存白银,一万两。’”
“‘借’,代表钱的去向。‘贷’,代表钱的来源。”
“而工部的账本,则要记:‘借:库存白银,一万两。贷:户部拨款,一万两。’”
“如此一来,户部‘贷’给工部的银子,必须等于工部从户部‘借’进来的银子!”
“将来一对账,但凡有一个数字对不上,就说明中间有人做了手脚!”
话音落下,大殿之内,陷入寂静。
所有官员,都瞪大了眼睛,嘴巴微张,如同被掐住脖子的鸭子。
他们脑中,反复回荡着那句“有借必有有贷,借贷必相等”。
几个主管钱粮的老臣,更是浑身剧震,嘴唇哆嗦着,眼中爆发出骇人的光芒!
神法!
此乃神法啊!
这哪里是记账法,这分明是一张天罗地网!一张将所有钱粮流动都尽数网罗在内的天罗地网!
在这套算法面前,大部分假账的手段,都将如同三岁孩童的把戏,一眼便可看穿!
而此刻,朱元璋脸上,依旧是那副暴君模样,但杀气收敛了许多,转为审视。
“光有法子,又有何用?”
“再好的记账方法,也是要人去写的。”
“这帮狗东西,难道就不会串通起来,把两本账都做成假的?”
“所以,儿臣还有一请!”朱标顺势叩首,声音再次拔高,“儿臣恳请父皇,成立一个全新的衙门!”
“其人员,可从格物院会计司中选拔!”
“此衙门,不理政务,不掌兵权,只有一个职责——查账!”
“查天下所有与钱粮有关的账!”
“儿臣为它取名为——国家审计署!”
“审计署官员,不定品级,不入官阶,只奉皇命行事!他们便是父皇您最忠诚的耳目,是悬在所有官吏头顶的一把利剑!”
“他只认数字,不讲人情!他们脑中,只有‘借贷相等’的铁律!他们,将是我大明国库最忠诚的看门犬!”
一套组合拳打下来,整个奉天殿鸦雀无声。
所有官员都傻了。
从“复式记账法”这个理论,
到“国家审计署”这个执行机构,
再到“格物院会计司”这个人事来源,
一条龙服务,全都给你安排得明明白白!
这……这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年能想出来的?
此时,他们再看跪在地上的朱标,眼神已经发生了变化。
那不只是看一个为他们求情的仁慈储君,而更是在看一位运筹帷幄、算无遗策的未来君主!
朱标没有理会众人的目光,他再次对着朱元璋重重叩首,声音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恳切。
“父皇!空印案牵连甚广,错综复杂。儿臣恳请父皇,以此案为契机,推行新法!”
“凡贪赃枉法、罪大恶极者,严惩不贷!以儆效尤!”
“而那些只因旧制所迫,为求公文顺利,使用空印,却并未贪墨分毫,或仅取些许火耗的官员……可给他们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让他们,也去学习‘复式记账法’!”
“让他们,去教会地方上更多的官员!”“让他们亲手,将自己曾经钻过的漏洞,彻底堵上!”
“如此,既能推行新政,又能安抚百官,更能彰显父皇您……宽严相济的无上仁德!”
话音落下,朱标的额头,再次重重地磕在了冰冷的金砖之上。
大殿中,一片死寂。
所有官员,都屏住了呼吸,连大气都不敢喘。
他们看着跪在地上的大皇子,又偷偷用眼角余光,瞥向龙椅上那个深不可测的皇帝。
生,还是死。
就在皇帝的一念之间!
朱元璋看着跪在地上的儿子,看着底下那一张张神色各异的脸,心中一阵激荡。
好!
咱的标儿,也懂得帝王心术了!
杀一批,拉一批,用一批!
这一手,虽然是自己刚刚教的,但标儿毫无表演痕迹,玩得真是漂亮!
标儿的演出基本结束了。
接下来,换他朱元璋继续“表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