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番话,每一个字都像是说到了刘伯温的骨头缝里!
他胸中那股滔天的怒火,瞬间就消解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巨大的困惑。
“先生既然……既然看得如此通透,又为何要……”
刘伯温的声音缓和下来,但语气里依旧充满了警惕和不解。
李去疾笑了。
他放下茶杯,看着刘伯温,就像一个老师,看着一个虽然偏科、但天资极高的学生。
“刘老先生,我问你个问题。”
“一张纸,为什么能当钱花?”
刘伯温一怔,几乎是本能地回答:“因为它背后,是朝廷的信用。”
“说得好!”
李去疾一拍大腿,“是信用!是朝廷拿自己的脸面,在给这张纸做担保!”
“那我再问你,前元的宝钞,为什么最后会变成废纸?”
刘伯温想也不想,脱口而出:“因为朝廷滥发无度,信用破产,脸……不要了!”
“漂亮!”
李去疾打了个响指,眼神里满是赞许,紧接着又问:
“那前元,为什么会滥发无度呢?”
这最后一个问题,把刘伯温给问住了。
这……也算问题吗?
这不就跟问人饿了为什么要吃饭一样,是天经地义的吗?
“自然是因为……朝廷没钱了!”
刘伯温想也不想,给出了他认为唯一的、颠扑不破的答案。
“国库空虚,军费开支浩大,官吏俸禄要发,宫殿要修,哪哪都是窟窿。铜钱银子又不够,那可不就只能可劲儿地印纸片片,拆东墙补西墙了么?”
然而,李去疾听完,却笑了。
他摇了摇头。
“不对。”
轻飘飘的两个字,却让刘伯温感觉自己的脸颊火辣辣的疼。
他整个人都懵了。
不对?
我说的哪里不对了?!
史书上就是这么写的!我亲身经历的元末乱世,就是这个样子的!
他一口气堵在胸口,刚要开口辩驳。
朱元璋在一旁,也皱紧了眉头。
他虽觉得老刘今天激动过头,但他也觉得,老刘这句“朝廷没钱了”,说得一点毛病都没有。
没钱,才要印钱。
这逻辑,无比通顺!
李去疾将两人的表情尽收眼底,心里乐了。
行,看来两位同学的认知,还停留在第一层。
他端着茶杯,不急不躁,像个在村头晒着太阳说书的老先生,慢悠悠地开了口。
“朝廷没钱就印,这只是表象,是症状。”
“它不是病根。”
“我再问你们一个问题。”
李去疾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桌上那卷《远洋总行章程》。
“假如,咱这个远洋总行,以后发行的不是商股,而是票号里那种银票。一张票子,上面写明,可随时兑换白银一百两。”
“你拿着这张票子,心里踏实不踏实?”
朱元璋和刘伯温对视一眼,异口同声:“踏实。”
这不明摆着吗?见票兑银,童叟无欺。银票不值钱,值钱的是它背后那一百两白花花的现银。
“好。”
李去疾点点头,继续说道:“那如果,我告诉你,咱这票号里,其实一两银子都没有。我印了一万张一百两的银票,满世界发,但我的金库是空的。”
“这时候,你手里这张票子,它还是钱吗?”
“那不就是废纸一张!”
这次回答的,是旁边的常遇春。
他虽然听得云里雾里,但这个道理他懂。你票号里没钱,发的票子跟茅房里的草纸有啥区别?骗鬼呢!
“说得对!”
李去疾赞许地看了一眼常遇春,心里感慨,连常铁牛这粗人都懂的道理,你们两个聪明人怎么就钻了牛角尖。
他看向已经陷入沉思的朱元璋和刘伯温,一字一顿地说道:
“一张纸,之所以能当钱花,不是因为上面盖了皇帝的玉玺,也不是因为它印得有多好看。”
“而是因为它背后,必须有一个东西,给它‘撑腰’。”
“你随时随地,都能拿着这张纸,去换回那个‘撑腰’的东西。”
刘伯温恍然大悟,原来李先生是在说这个道理。
他抬起头,眼神里带着一丝学者独有的较真和严谨。
“先生可知,大元立国之初,并非没有想过解决这个问题。”
“元世祖忽必烈,也非昏聩之君。他吸取了前宋交子的教训,知道这纸片要想当钱花,必须得有东西给它‘撑腰’。”
朱元璋一愣,也来了兴趣。
还有这事儿?
咱只知道元末宝钞跟废纸一样,没想到他们一开始还挺讲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