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爵”。
这两个字从那汉子嘶哑的喉咙里挤出来,像两颗凭空炸响的惊雷,劈在德胜楼前的告示墙下。
整个世界,安静了。
所有人的大脑,都变成了一片被白雪覆盖的旷野,干净得只剩下这两个字在回荡。
伯……
爵……
那个先前还为十万两银子骑马资格而呼吸急促的胖商人,此刻直挺挺地站着,一双眼睛瞪得有铜铃那么大。
他不是在看布告。
也不是在看任何人。
他的眼神是空洞的,是涣散的,是穿透了人群,穿透了房屋,投向了一个他做梦都不敢去想的,金碧辉煌的世界。
爵位。
老天爷。
那是光宗耀祖的牌坊,是刻进祖坟的荣耀,是子孙后代挺直腰杆的资本。
是他这种泥腿子出身,摸爬滚打,被人戳着脊梁骨骂“臭铜钱的”,三辈子、四辈子、五辈子都够不着的云端。
现在。
皇帝说,捐钱最多的那个,就给他。
“啊……”
胖商人喉咙里发出一声无意识的呻吟,肥硕的身躯开始剧烈地颤抖,两条腿一软,要不是后面的人挤得结实,他当场就能给这布告跪下。
他的心,不跳了。
不对。
是停跳了一瞬间之后,开始用一种要撞碎胸骨的力道,疯狂地擂动起来。
咚!咚!咚!
每一声,都伴随着一个念头。
卖!
城南的三十间铺子!城郊的八百亩良田!还有……还有那座刚修好的三进老宅!全都卖了!不要了!
他旁边的几个商人,反应也差不多。
有的张着嘴,口水顺着嘴角流下来都不知道。
有的用手死死掐着自己的大腿,脸上的肉扭曲在一起,似乎在用疼痛确认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还有一个,那个平日里与他争夺丝绸生意的死对头钱三爷,两眼一翻,竟是直挺挺地向后倒去,被人群的惊呼声淹没。
胖商人眼角的余光瞥见这一幕,心中竟涌起一丝冷酷的快意:倒得好!少一个争的!
疯了。
全疯了。
这已经不是钱的事了。
这是要拿命去搏一个祖宗十八代都未曾有过的体面!
然而,就在这片狂热的海洋中,孔克仁却感到一股彻骨的冰寒。
他的世界,彻彻底底地,塌了。
他仿佛听见了圣贤书在耳边哭嚎。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千年礼序,士农工商,这是祖宗定下的铁律!
“士”的尊贵,“儒”的体面,寒窗十年的清高,在“伯爵”这两个沾满了铜臭味的字眼面前,被撕得粉碎,踩在脚下,还被吐了一口浓痰。
他的脸,由黑转为煞白,嘴唇哆嗦着,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捂着嘴,踉跄着后退,眼中只剩下无尽的,却又无力的绝望。
国之将亡?
不。
是他的天,要塌了。
就在这冰火两重天的诡异氛围里,那念布告的汉子,也被这阵仗吓得不轻。
他瞧着底下那一张张扭曲、狂热、癫痫似的脸,感觉自己不是在念布告,而是在一群饿狼面前扔下了一块血淋淋的肉。他手心全是汗,心里直发毛。
他猛地想起临走前,衙门里的书吏特意嘱咐的话,赶紧运足了气,扯着嗓子,又补了一句。
“诸位听真切了!”
“后面有备注!此‘乐善好施伯’,乃陛下亲赐之荣衔,以彰其功!”
“非世袭!”
“非实封!”
“无俸禄!”
“更……不涉朝政!”
这一连串的“不”和“非”,像一盆兜头浇下的冰水。
狂热的空气,陡然一滞。
刚才还激动得快要昏厥的商人们,动作都停了下来。
那个被扶起来的钱三爷,也停止了哆嗦,瞪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望向那汉子,脑子飞速地转动。
人群里,响起了一阵细碎的议论。
“啥玩意儿?不能传给儿子?”
“没封地没俸禄?那不就是个空名头?”
“还不让管事……那这爵位,有啥用?”
孔克仁听到这里,惨白的脸上,忽然泛起一丝病态的潮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