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一想到出门前,院里那位年轻大人拍着他的肩膀,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的那句“王五,你是我们格物院的功臣,抬起头来,把我们的委屈,都告诉父老乡亲们”,他便死死掐住掌心,强行压下心头的恐惧。
“是格物院的师傅!”
“王五师傅!是王五师傅!”
人群“呼啦”一下围了过去,将两人围得密不透风。
王五想起之前的遭遇,本能地想躲。
可他看到的,是一张张热情洋溢、近乎谄媚的笑脸。
“王五哥,还认得我吗?你家隔壁卖豆腐的刘二啊!”一个胖子挤到最前面,满脸堆笑,“您这是要忙啊?来来来,我帮您推车!”
“王师傅,您喝口水!”
“小王师傅,我家里婆娘做的炊饼,您尝尝,还热乎着呢!”
王五彻底懵了。
就在昨天,卖豆腐的刘二还绕着他走。
前天,他还被不知谁扔的烂菜叶子砸中了后背
可今天,他仿佛成了全应天府最受欢迎的人。
那些曾经对他不屑一顾的街坊邻居,此刻热情得让他有些害怕。
他想起大人的交代,悄悄深吸了一口气,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重重地叹了口气。
“哎……”
这一声叹息,充满了无尽的委屈和无奈,瞬间让嘈杂的人群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都眼巴巴地看着他。
王五抬起头,环视了一圈,眼眶微微泛红,声音沙哑地开了口:“各位叔伯乡亲,不是我们格物院不肯卖这仙肥……”
他用袖子擦了擦眼角,哽咽道:“实在是……做不出来了啊!”
“什么?!”人群一片哗然。
“怎么就做不出来了?”那老农急了,“这么好的东西,怎么能不做啊!”
王五死死地攥着拳头,像是要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把那些委屈说出来:
“各位想想,前些日子,外头是怎么说我们格物院的?说我们是搜刮民脂民膏的蠹虫,是欺上瞒下的骗子!是只会搞些没用的‘奇技淫巧’,浪费朝廷钱粮的废物!”
他每说一句,人群里那些曾经跟着起哄的百姓,脸上的血色就褪去一分,羞愧地低下了头。
“这些话传到了宫里,圣上大怒!”王五的声音带上了一丝悲愤,他还特意顿了顿,给了众人一个消化的时间,果然听到了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
他这才继续说道:“拨给我们格物院的银子,停了!买各种材料的条子,也批不下来了!我们这仙肥,原本是可以大批量做的,可就是因为那些谣言,这做仙肥的料,早就断了了!”
“我们院里几百号兄弟,不忍心看着这等利国利民的好东西就这么没了,硬是省吃俭用,从牙缝里把自己的工钱凑出来,东市买一点,西市凑一点,偷偷摸摸地,才做出了这么一小陶罐,就为了在父老乡亲面前,给我们格物院正个名啊!”
他越说越激动,最后几乎是吼了出来:“如今名是正了!可料没了!我们拿什么做?拿什么卖给你们?!”
“我甚至……我甚至还听院里的大人说……圣上已经在考虑,是不是干脆……把我们格物院给关了!到那时候,别说仙肥,这造仙肥的法子,怕是也要断了根了!”
一番话,如同一盆冰水,兜头浇在了所有狂热的百姓头上。
想要仙肥的渴望,瞬间变成了失去仙肥的恐慌。
恐慌,又迅速转化成了滔天的愤怒。
是谁?
是谁造的谣?是谁在断我们的活路?!是谁想关了能让我们吃饱饭的格物院?!
所有人的脑海里,瞬间浮现出那一张张摇头晃脑,满口“子曰诗云”的脸。
那老农把手里的泥土狠狠一搓,猛地转过身,一双熬得通红的眼睛,像刀子一样,死死地扎进了人群里一个脸色煞白、正想悄悄溜走的儒生身上。
“就是你!”老农蒲扇般的大手一指,声若洪钟,“俺认得你!前儿个在德胜楼的茶馆里,就是你在那儿喷着唾沫星子,说格物院的坏话!说他们违背天理,妖言惑众!”
“还有你!”一个妇人也尖叫起来,指着另一个人,“你昨天还在我家门口跟街坊们说,格物院做的都是骗人的玩意儿!”
“是他们!就是这帮读死书的酸才!”
“自己不种地,也见不得我们庄稼人好!”
“断我们的活路,就是断我们的命!我跟你们拼了!”
人群的情绪,在这一刻被彻底引爆。
那个被老农指着的儒生,吓得魂飞魄散,转身就跑。可他哪里跑得过?那老农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反手就是一记响亮的耳光!
“啪!”
“圣人道理?老子的地就是道理!你断我收成,我他娘的就让你尝尝拳头的道理!”老农怒吼着。
那儒生被一巴掌扇得眼冒金星,嘴角见了血,裤裆里更是一片湿热。
这一巴掌,仿佛一个信号。
一个烂菜根精准地砸在了他的脸上,糊住了他的眼睛。
紧接着,菜叶、泥块、小石子,甚至还有人脱下脚上带着味儿的破鞋,雨点般地朝着那几个被认出来的儒生砸了过去。
“打死这帮黑了心的读书人!”
“让他们再胡说八道!”
“赔我们的仙肥!”
曾经高高在上、受人追捧的儒生们,此刻抱头鼠窜,哭爹喊娘,在百姓的怒火中狼狈不堪。
随着消息传开,应天府的街头各处,上演了一出最真实的“水能载舟,亦能覆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