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知道。”宋濂面不改色。
“你知道个屁!”
朱元璋气得口不择言,绕过书案,走到他面前,几乎是指着他的鼻子,
“咱让你当翰林学士,让你当大本堂讲师,是让你给咱教化万民,是让你做天下读书人的表率!你现在跟咱说,你要去当个匠户?去跟那些满身油污的泥腿子为伍?你把咱的脸,把朝廷的脸,把天下读书人的脸,都往哪儿搁!”
他气啊!
他本以为宋濂是来给他找台阶下的,是来跟他站在同一条战线的。结果这老小子倒好,不仅不站过来,还直接扛着梯子跑到对面阵营去了!
这哪里是请辞,这分明是当着他的面,跳反了!
面对皇帝的雷霆之怒,宋濂的腰杆,却挺得更直了。
“皇上,”他看着朱元璋,眼神里没有畏惧,只有一种近乎悲悯的坦诚,“臣前半生所学,皆是‘道在书中’。臣以为,读懂了孔孟,便懂了天下。可三日前,在江宁县,臣方知,臣错了。”
“臣的道,是空中楼阁,是沙上之塔。一阵风来,就散了。”
他指了指自己的心口。
“而李先生所言,是另一条道。一条从地里长出来的有着坚固地基的道。”
宋濂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狂热。那是一种悟道者独有的狂热。
“臣愚钝,前半生已经走错了路。如今有幸得闻大道,若不能亲身去探寻,去验证,臣……死不瞑目!”
“所以,臣恳请皇上成全!让臣去格物院,去看看那炼钢的炉火,去算算那繁复的账目,去亲手摸一摸,那条从地里长出来的道,到底有多坚实!”
朱元璋彻底愣住了。
他看着眼前这个状若疯魔的老臣,胸中的滔天怒火,不知为何,竟一点点地熄了下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更无力的疲惫。
他败了。
李去疾用一番话,击溃了他的心防。
而宋濂,用他的行动,彻底坐实了李去疾的理论。
连这位守旧的儒林泰斗,都被那套“利益驱动”的法子给驱动了,甚至不惜抛弃一生的荣耀和地位,也要去追寻那条“新路”。
那他这个皇帝,还在这里固守着那片“田地”,又有什么意义?
难道,咱真的错了吗?
难道,这天下,真的要变了吗?
朱元璋缓缓地坐回龙椅,整个人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他看着宋濂那张因为激动而涨红的脸,沉默了许久。
“你……”他张了张嘴,声音嘶哑,“你想好了?不悔?”
“朝闻道,夕死可矣。”宋濂再次躬身,深深一拜,“臣,此心如铁,九死不悔!”
朱元璋闭上了眼睛。
良久。
“滚吧。”
两个字,从牙缝里挤了出来。
宋濂抬起身,看着皇帝那张疲惫不堪的脸,再次行了一个大礼,然后,转身,一步一步,退出了奉天殿。
脚步声,坚定而沉稳。
书房的门再次关上,将内外隔绝成两个世界。
朱元璋在龙椅上枯坐着,一动不动,仿佛一尊雕像。
他缓缓转头,看向书案旁。
那里的白纸,此刻被墨水染黑了。
他本想在那上面写下《皇明祖训》,开始为子孙万代定下规矩。
可现在,这规矩还没写下,就先被泼了一大滩的墨汁。
一片漆黑,看不清未来。
朱元璋沉默了一会儿,对着大殿外吼道:“来人!召大皇子!”
很快,身上还带着一身泥灰的朱标,跑进了奉天殿。
“父皇……”
“宋濂那老东西,要辞去其他职务,去格物院当学徒!”朱元璋咬牙切齿地说道,像是在说一个天大的笑话。
朱标十分平静,他在心里早想到了这个结果。
毕竟越是聪明的人,越是能深刻理解大哥的言论。
“哼!想得美!”
“那老东西原本要干的活别想丢!”
“格物院的活也别想逃!”
“标儿,帮咱传个口谕!给宋濂加个职务!”
“就说……格物院新设一‘道理科’,专门研究万物之理,就让宋濂,当这个科的主事!”
“咱倒要看看,”朱元璋的嘴角,扯出一抹说不清是自嘲还是期待的冷笑,“他一个读了一辈子‘子曰’的老夫子,到底能给咱‘格’出个什么名堂来!”
消息传出,朝野震动。
衍圣公孔克仁听闻此事,当场将自己最心爱的一方砚台摔得粉碎,而后两眼一翻,气得昏死了过去。
整个应天府的士林,如遭九级地震,哀鸿遍野。
他们眼中的叛徒,不仅没有受到惩罚,反而被皇帝亲自加封,成了什么“道理科”的主事。
这已经不是打脸了。
这是皇帝亲自抡起了巴掌,左右开弓,把他们所有读书人的脸,都抽成了猪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