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村为单位,以宗族为纽带,十户为一甲,十甲为一保。”李去疾不疾不徐地解释道,“村里的青壮年,农忙时下地,农闲时便由退伍的老兵或者村中耆老带领,进行操练。”
“不求他们能上阵杀敌,只求他们能手持棍棒,同心协力,让那些地痞无赖、豪强恶霸,在动歪心思之前,先掂量掂量自己的骨头有多硬!”
听到这里,朱元璋眼中的暴戾稍退,但疑虑更深:“这与乡勇何异?一旦尾大不掉,岂非祸患更深!”
“区别就在于,”李去疾嘴角微微上扬,抛出了最关键的核心,“朝廷要做的,不是给他们刀枪,而是给他们一个……名分!”
“一个受朝廷认可,受王法保护的名分!”
“我们要给他们一本册子,将保甲成员登记造册,一式三份,一份村里留存,一份县衙存档,一份上报兵部!”
“我们要给他们一面旗子,由朝廷统一制式,上面要用御笔亲题的字样刻印——‘大明皇帝敕令,某某村联防自卫队’!”
“要让他们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知道,他们守卫家园,是奉了皇上的圣旨!他们手中的棍棒,是得了朝廷的允许!”
“谁敢动他们,谁就是不尊皇命,谁就是公然挑衅整个大明朝廷!”
李去疾的声音越来越亮,越来越铿锵,仿佛带着金石之音!
“如此一来,那乡间豪强,他还敢明火执仗地去抢吗?”
“他要面对的,不再是一个孤立无援、任人宰割的庄稼汉!”
“而是整个村子,是几十上百个为了保住活路而红了眼的男人!是一支得了皇帝亲口承认的‘队伍’!”
“他敢动手,就是聚众冲击朝廷钦定的‘联防队’,此乃大罪!县里的驻军,就能名正言顺地出兵,以‘谋逆’之罪,将他连人带庄园,一起连根拔起!”
“您看,”李去疾嘴角翘起,露出一抹尽在掌握的微笑,“这不就又回到了‘制度’二字上吗?”
“我用这套法子,逼着那些不讲规矩的豪强,也必须回到朝廷的规矩里来。”
“他们再想欺负人,就得先问问自己,能不能打得过一整个村子的百姓,能不能……承受得起‘谋逆’这顶天大的罪名!”
朱元璋呆立当场。
那颗因恐惧和愤怒而狂跳的心,一点点平息下来。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深沉,更加冰冷的震撼,仿佛三九寒冬被人从头到脚浇了一盆冰水,冷得他灵魂都在颤抖,却又前所未有的清醒!
他明白了。
他彻底明白了!
他之所以恐惧,是因为在他的认知里,百姓和朝廷,永远是站在对立面的,是统治与被统治的关系。
可李去疾,却用一根看不见的线,用“皇权”这至高无上的名分,将百姓和朝廷,牢牢地绑在了一起!
他们有了共同的敌人。
那些盘踞在地方,截断王法,鱼肉乡里,让朝廷政令出不了县城的……豪强地主!
这哪里是纵容百姓?!
这分明是借百姓之力,去剪除那些连他这个皇帝都感到棘手无比,杀了一茬又长一茬的地方毒瘤!
这分明是……以民制绅!
好一招釜底抽薪!
好一招诛心绝户计!
朱元璋的脑海中,仿佛有一道贯穿天地的闪电划过,将所有的迷雾尽数劈开。
从“煤票”开始,用利益将百姓与朝廷的善政捆绑。
到“账目勾稽”,用制度的笼子去关住贪官污吏。
再到这最后的“保甲联防”,用皇权的名分赋予百姓自保的力量,去对抗那些不守规矩的恶人!
这三者,形成了一个天衣无缝的完美闭环。
“制度”,管住了官。
“利益”,离间了吏。
而“力量”,则防住了匪!
官、吏、匪,这三座死死压在百姓头上,也日夜蛀空大明根基的大山,竟被这看似简单的三板斧,齐齐撬动了根基!
朱元璋缓缓地坐了回去,看着面前被自己弄散饭菜,却再也没有一丝一毫的食欲。
他看着李去疾,看着这个年轻得过分的青年。
他原以为,自己看到了足以让大明江山万代永固的治国“神器”。
可直到此刻他才惊觉。
自己看到的,根本不是神器。
而是创造神器的……神。
李去疾的这套法子,已经超越了权谋,超越了术法。
它建立在对人性最深刻的洞察之上。
它承认人的贪婪,所以用利益去制衡。
它承认人的自私,所以用规矩去束缚。
它也承认人的懦弱,所以用集体的力量和皇权的名分去赋予其勇气。
它不试图将凡人变成圣贤,而是用一套天罗地网般的体系,让一群自私、贪婪、懦弱的凡人,在追逐自身利益的同时,却不得不齐心协力地,将帝国这艘巨轮,推向一个名为“长治久安”的彼岸。
这,才是真正的治国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