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彻底没话了。
他感觉自己像一头被无形缰绳牵引的巨龙,每一步都被人算得死死的。
他提出的每一个可能滋生腐败的死角,对方都早已备下了滴水不漏的后招。
环环相扣,天衣无缝!
朱元璋强行将思绪从那精妙的内部审计制度中拔出来,转而思考这套方法在整个大明推行的可能性。
沉默了许久,喉结艰涩地上下滚动,咽下一口唾沫。
朱元璋用一种近乎沙哑的声音,挤出了一个最核心,也是最致命的问题:
“这法子……太过繁琐。”
“一个小小工坊尚可,若是推行到我大明朝廷,从六部九卿,到十三布政司,再到
“那得凭空增设多少官吏?又要耗费多少钱粮去养活他们?”
这才是治国的根本。
算大账,而不是算小账。
“马大叔,你这想,可就不正确了。”
李去疾摇了摇头,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了然。
“我这里只是提供一个思路,又不是让人完全照搬。”
“就比如,你刚才想到的煤炭官营。”
“若此事由我来管,便会是另外一种截然不同的制度。”
他信手拿起炭笔,在黑板上画了一个硕大的圆圈,代表着朝廷官营的煤矿。
“这煤,从矿里挖出来,要面对的,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人。”
“一种,是像我这样的工业大户,用量极大,不差钱。”
“另一种,是天寒地冻时,指着一捧炭火活命的寻常百姓。”
“所以,价钱,也理应有两种。”
他从那个大圈里,向外拉出了两条泾渭分明的线。
“对我们这些用煤大户,价钱可以随行就市,甚至为了充盈国库,卖得比市价更高也无妨。”
“但对普通百姓,必须平价,甚至是……亏本贴钱去卖。”
朱元璋眉头瞬间拧成了一个川字,他几乎是本能地抓住了其中最致命的漏洞!
“贴钱卖?”
他声音陡然拔高!
“那岂不是等于把国库的肉,直接割下来喂给下头的豺狼?”
“官吏们转手把平价煤卖给商贾大户,这中间的差价,比直接贪墨银子来得更快,更隐蔽!咱……朝廷根本防不胜防!”
这正是他执政以来最痛彻心扉的地方。
任何一项利民的国策,推行下去,都可能沦为官吏和劣绅们中饱私囊的盛宴。
“说得对。”
李去疾赞许地点点头,仿佛早就料到他会这么问。
“所以,不能直接给煤。”
他话音未落,一阵清脆悦耳的铃声忽然从外面传来。
叮、叮、叮、叮——
那铃声悠扬,穿透力极强,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感。
前一刻还如圣贤般指点江山的李去疾,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号令,立刻把手里的粉笔往讲台上一扔,拍了拍手上的粉尘。
“开饭了。”
他脸上那副运筹帷幄的深沉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发自内心的、纯粹的喜悦,活像个饿了三天的半大孩子。
“走走走,马大叔,吃饭去!”
“天大地大,吃饭最大!有什么天大的事,都得填饱了肚子再说!”
“……”
朱元璋一口气死死堵在胸口,差点没当场厥过去。
他正听到最关键的地方!整个人的思路和情绪都被吊到了顶点!
结果这小子,就因为一个铃声,就要去吃饭?
他急得抓耳挠腮,恨不得把李去疾按到椅子上绑起来,让他把后面的话给说清楚!
“先生,此事……不急于一时……”
“急!怎么不急!”
李去疾义正言辞,一脸严肃。
“去晚了,今天的红烧肉就没了!这是规矩!”
一旁的朱标见自己父皇的脸都快憋成紫茄子了,赶紧上前低声劝道:
“爹,您别急,大哥这里的规矩就是这样。”
“咱们先去吃饭,等您亲眼看了大哥这儿的食堂,或许……您就全明白了。”
朱元璋将信将疑,被朱标半拉半拽着,跟着一溜烟跑在最前面的李去疾,走出了大讲堂。
失魂落魄的宋濂和满面狂热的陶成道,也如同提线木偶般跟在后面。
一行人穿过几排窗明几净、排列得如同军营般的宿舍区,一个更加宽敞明亮的大屋子出现在眼前。
门上挂着个朴素的木牌——“职工食堂”。
还没走近,一股混合着米饭清香和浓郁肉香的霸道气味,就霸道地钻进了所有人的鼻孔。
朱元璋常年军旅,对这味道再熟悉不过。
这是伙夫营开饭的味道。
可这味道,竟比他中军大帐里亲兵的伙食,闻着还要香上十倍!
一脚踏入食堂,只见里面摆着几十张擦得锃亮的长条桌和长凳。
李去疾的那三个侍女,已经提前占好了一张桌子,并且为所有人都打好了饭菜。
一大盆热气腾腾、颗粒饱满的白米饭。
一盘油光红亮、颤颤巍巍的红烧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