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4章 高育良的落寞(2 / 2)

他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他虽然坐在省委书记这个位置上,是名义上的一把手,但汉东省真正的行政核心和强力枢纽,已经不可逆转地转移到了祁同伟那里。那个他一手提拔起来的学生,如今用他教的政治智慧,加上自身更狠厉、更务实的作风,编织了一张以政法委系统为核心、渗透到各关键领域的权力网络。各级官员,或许仍然尊重他高育良的理论水平和人格魅力,但在具体事务的执行上,他们更畏惧、也更习惯于听从祁书记的指示。

祁同伟定期会来向他汇报工作,态度依旧恭敬,程序无可指摘。但高育良能清晰地感觉到,那恭敬之下,是一种已然成形、不容置疑的强势。很多重大决策,与其说是来“请示”,不如说是来“通报”。祁同伟早已做好了周密的部署,他来汇报,更多是出于对老师和程序上的尊重。

高育良有时会试图就一些具体问题提出不同的看法,比如之前那次群体性事件的处理方式。他会从“德治”、从民心、从长远和谐的角度阐述自己的理念。祁同伟会耐心听完,然后条分缕析地指出他方案中“可能”存在的风险和不切实际之处,最后用“稳定是压倒一切的大局”、“必须采取最有效率的措施”等无可辩驳的理由,将他的意见无形中化解。

几次之后,高育良便很少再就具体政务发表强烈反对意见了。他意识到,自己那些引以为傲的政治哲学和理论思辨,在祁同伟构建的、强调绝对掌控和高效执行的现实权力体系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他成了汉东这艘大船上的“精神领袖”,而掌舵的船长,已经换成了祁同伟。

这种逐渐被架空的感觉,并不伴随着激烈的冲突和明显的羞辱,而是一种无声的、缓慢的侵蚀,如同潮水漫过沙滩,等你察觉时,早已身处水中。这比正面的对抗更让人感到无力和平寞。

他叹了口气,合上那份索然无味的报告,将其推到一边。他的目光,落到了书桌一角摊开的一本厚重的《精神现象学》上。这是黑格尔的着作,他年轻时就曾啃过,如今晚年重温,别有一番滋味。只有沉浸在这些抽象而深刻的哲学思辨中,他才能暂时忘却现实政治中的无力感,找到一种智力上的优越和慰藉。

现实中的他,或许越来越像一个象征性的存在;但在康德、黑格尔、王阳明的思想世界里,他依然是那个能够自由探索、纵横捭阖的学者高育良。这种分裂感,既是他的避难所,也加深了他的落寞。

书房的门被轻轻敲响,吴惠芬端着一杯热牛奶走了进来。“喝点牛奶,助眠。”她将杯子放在书桌上,目光扫过那本《精神现象学》,又落在丈夫写满疲惫的脸上。

“谢谢。”高育良抬起头,勉强笑了笑。

吴惠芬在他对面坐下,沉默了片刻,轻声说:“同伟下午来过电话,说关于那个全省治安防控系统升级的最终方案已经定了,下周常委会上过一下程序就行。他说您最近劳累,具体细节他那边会把控好,让您不必过分操心。”

高育良端着牛奶的手微微一顿,随即恢复自然,喝了一小口,温热的液体滑入喉咙,却带不来多少暖意。“嗯,他办事,我还是放心的。”他的语气平淡无波。

吴惠芬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心疼。她何尝不知道丈夫此刻的心境。“育良,”她声音更轻了些,“有时候,放手也是一种智慧。你为汉东操劳了大半辈子,现在也是时候,多为自己活一活了。看看书,写写文章,不是很好吗?”

高育良没有立即回答,目光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为自己而活?他这一生,早已和政治、和权力紧紧捆绑在一起,剥离不开了。放手?谈何容易。这权力,既是他的牢笼,也是他存在的意义。

“我知道。”他最终只是淡淡地回了三个字,语气里充满了无尽的怅惘。

吴惠芬知道多说无益,轻轻叹了口气,起身离开了书房,留下高育良独自对着满室的书籍和那杯渐渐冷却的牛奶。

他重新将目光投向《精神现象学》上那些艰涩的术语,但此刻,连这些抽象的思想也仿佛失去了吸引力。一种巨大的、无形的落寞感,如同窗外浓重的夜色,将他紧紧包裹。

他赢得了这场漫长的权力游戏,坐上了最高的位置,却发现自己仿佛成了一个华丽的摆设,一个被供奉起来的神像。所有的喧嚣和斗争似乎都已远离,剩下的,只有这无边无际的、站在权力巅峰才能体会到的,深入骨髓的寂静与悲凉。

这,就是他高育良的结局吗?他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书房里只剩下他悠长而寂寥的呼吸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