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爸爸……是个好检察官,正直,勇敢。”侯亮平的声音有些沙哑,他很少这样直接地评价陈海,尤其是在他儿子面前,“他这辈子,对得起那身制服。”
陈东转过头,看着侯亮平:“侯叔叔,那你呢?你后悔去汉东吗?后悔……跟我爸爸一样,去碰那些难办的事吗?”
少年的问题直接而犀利,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侯亮平试图用平静生活掩盖的伤疤。
后悔吗?侯亮平在心里问自己。他想起了自己初到汉东时的意气风发,想起了与祁同伟、高育良一次次或明或暗的交锋,想起了最终离开时的黯然与不甘。
他停下脚步,看着陈东那双酷似陈海、带着探究和信任的眼睛,缓缓说道:“东东,有些事,不是用后不后悔来衡量的。我和你爸爸,我们选择了我们认为对的路。这条路可能很难走,可能会摔倒,甚至可能看不到终点。但如果我们因为怕摔倒就不去走,那我们就不是我们了。”
他顿了顿,整理了一下思绪,继续说道:“汉东的事情很复杂,不是简单的对错能说清的。我现在的工作,虽然不像以前那样在一线冲锋陷阵,但也是在为完善法治建设出力,只是方式不同而已。重要的是,无论在哪里,做什么,心里那杆秤不能歪,对法律、对正义的信仰,不能丢。”
这番话,既是对陈东说的,也是对他自己说的。他是在试图给这个失去父亲的少年一个交代,也是在为自己寻找一个继续前行的理由。
陈东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他或许还不能完全理解成人世界复杂的博弈和无奈,但他能从侯亮平的眼神和语气中,感受到一种未曾熄灭的、坚实的东西。
“我知道了,侯叔叔。”陈东认真地说,“我会好好学习的。以后……我也想像你和我爸一样。”
侯亮平心中一震,他抬起手,想摸摸陈东的头,像陈海可能做的那样,但手在空中停顿了一下,最终还是落在了少年的肩膀上,用力按了按。
“好小子,有志气。不过,未来的路还长,先脚踏实地把书读好。”他的语气里,带着不易察觉的复杂情感,有欣慰,有怀念,也有一丝担忧。他不希望陈东再卷入父辈那样凶险的漩涡,但他也明白,每个人都有权选择自己的道路。
和陈东分开后,侯亮平没有立刻回家,而是独自一人在公园里又坐了很久。夕阳的余晖将天空染成温暖的橘红色,湖面也变得宁静下来。他的心情,不像刚来时那样压抑了。与陈东的交谈,像是一次倾诉,也是一次自我疗愈。他意识到,自己或许永远无法完全释怀汉东的挫败,但他可以尝试着与这份遗憾和解,将它转化为一种更深沉的力量。
他不再执着于“扳回一城”的念头,那是不切实际的。祁同伟和高育良在汉东的地位已经稳固,沙瑞金也离开了,过去的棋局已然终了。他现在要面对的,是自己的人生棋盘。在最高检的研究岗位,看似边缘,但如果沉下心来,未必不能有所作为。法治的进步,不仅需要冲锋陷阵的猛士,也需要默默耕耘的思考者和建设者。
他想起了不久前看到的那份出自沙瑞金之手的政策研究报告,那份报告对他和钟小艾家族的某些做法提出了含蓄的批评。当时他心中只有愤懑。但现在,换个角度想,沙瑞金即使在新的岗位上,也依然在坚持他的思考和批判,这何尝不是另一种形式的坚守?
回到家里,已是华灯初上。钟小艾已经做好了饭,简单的三菜一汤,冒着热气。看到他回来,她什么也没问,只是说:“洗手吃饭吧。”
饭桌上,气氛不像以前那么沉闷。侯亮平主动提起了白天和陈东的见面,说了说陈东的成长和懂事。钟小艾静静地听着,偶尔插几句话。
吃完饭,侯亮平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钻进书房,而是帮钟小艾收拾了碗筷,然后两人一起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新闻里正在报道某个地方推进司法体制改革的成效。侯亮平看得很认真。
钟小艾看着他专注的侧脸,犹豫了一下,轻声说:“亮平,我们单位下个月有个去外地调研的任务,关于未成年人检察工作的,要去一个星期左右。你要是……要是觉得家里闷,要不要一起出去散散心?就当是陪我了。”
若是以前,侯亮平大概率会以“工作忙”或者“没兴趣”为由拒绝。但这一次,他转过头,看着妻子眼中那丝小心翼翼的期待,沉默了几秒钟,然后点了点头。
“好。你们那边……方便吗?”
钟小艾的眼中瞬间闪过一丝惊喜,连忙说:“方便,我跟带队领导说一声就行,算是家属随行,不参与工作。”
“嗯。”侯亮平应了一声,目光又回到了电视屏幕上。
房间里,只剩下新闻主播字正腔圆的声音。但一种微妙的变化,正在这平静的日常之下,悄然发生。侯亮平知道,彻底放下过去或许很难,但生活总要继续。这种“平静”,或许不是他曾经渴望的波澜壮阔,但若能在这平静中,守住内心一点不灭的火种,找到新的支点和意义,也未尝不是一种归宿。
窗外的北京,夜色深沉,灯火阑珊。属于侯亮平的战场,已经改变了。他需要时间,来熟悉和适应这片新的、没有硝烟的阵地。而第一步,或许是先真正接受眼前的这份“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