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高育良夹了一筷子青菜,点了点头,“主要是政法委那边的常规工作汇报,还有就是关于全省‘天网工程’三期升级建设的方案。他做事,还是那么雷厉风行,效率很高。”
吴惠芬观察着丈夫的神色,看似随意地说:“同伟现在是越来越有担当了。政法系统这一摊子,被他打理得铁桶一般。我听说,现在常态化督导’。”
高育良咀嚼的动作慢了下来。他当然听出了吴惠芬的弦外之音。祁同伟掌控下的政法系统,尤其是通过程度具体负责的那些部门,其权力和影响力确实在与日俱增。“天网工程”不再仅仅是治安监控,它已经深入到了社会管理的方方面面,与信访、舆情、甚至部分经济领域的数据挂钩,形成了一套极其精密的社会管控体系。这套体系高效,甚至可以说是高效得令人咋舌,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能被迅速捕捉、分析、定性、处理。汉东省因此成为了全国闻名的“最安全省份”,上访量断崖式下降,网络空间“清朗”,几乎看不到任何负面舆情。
这种“安全”和“稳定”,确实是高育良能够从容推行其“德治”理念的基础,也是“汉东经验”得以光鲜展示的重要前提。但有时候,高育良内心深处也会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不安。这种无处不在的“监控”和“精准管理”,与他理想中那种基于道德自觉和法治共识的“和谐”,似乎存在着某种本质上的差异。后者应该是发自内心的,是“有耻且格”;而前者,更像是一种外在的、强力的规训。
他想起刚才祁同伟汇报时,提到利用大数据模型对重点区域、重点人群进行“行为预测”和“风险干预”,那自信满满、一切尽在掌握的神情。祁同伟说得没错,这套方法确实能防患于未然,将许多矛盾化解于萌芽状态。但高育良却隐隐觉得,这似乎过于依赖“术”了,与他所追求的“道”,那个基于文化和价值认同的更高层次的治理境界,渐行渐远。
“同伟的能力是突出的,”高育良放下筷子,拿起餐巾擦了擦嘴角,语气平稳,“没有他稳住大局,很多理想化的东西也难以落地。只是……惠芬啊,有时候我在想,我们这‘汉东经验’,这‘德法兼济’,最终留下的,会是什么呢?是那些写在文章里的理论,还是……这套高效但或许失之生硬的管理技术?”
吴惠芬沉默了片刻,给高育良的杯子里续上热水。“育良,你是在担心同伟?”
高育良没有直接回答,目光投向窗外已然降临的夜幕,以及远处城市璀璨却显得有些规整的灯火。“我担心的不是同伟个人。我担心的是,一种趋势。权力和技术的结合,可以带来效率,但也可能形成一种路径依赖。当我们过于习惯用技术手段解决所有问题时,会不会忘记了治理最终是关于‘人’的学问?忘记了春风化雨、润物无声的功夫?”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了一些:“同伟他……毕竟和我们的成长经历、知识背景不同。他更相信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这本身没有错,甚至是他的优点。但我总希望,他在‘术’之上,能更多地去体会‘道’的层面。位高权重者,心中当有敬畏。”
吴惠芬轻轻叹了口气:“他现在羽翼已丰,不再是当年那个需要你处处提点、遮风挡雨的学生了。你的话,他自然会听,但能听进去多少,又能领会多少,就要看他自己的悟性和造化了。说到底,路是他自己在走。”
高育良默然。吴惠芬的话,点破了他内心那层隐约的忧虑。他和祁同伟,早已不是简单的师生或上下级。他们是政治盟友,是权力结构中的两极,共同塑造了汉东的现在。但这座共同构建的大厦,其根基是否完全一致?未来的走向,是否还能如他最初所设想的那样?
他端起茶杯,吹开浮叶,呷了一口。水温正好,但心底的那一丝疑虑,却如同杯底未能沉净的茶梗,微微摇曳,难以抚平。他重新将目光投向桌上那沓书稿清样,《治理的智慧》几个大字在灯下格外醒目。这智慧,真能驾驭得了那日益庞大、精密且蕴含着巨大能量的权力机器吗?这“繁花着锦”般的盛世图景之下,是否潜藏着不易察觉的暗流?
他不知道答案。或许,时间会证明一切。而现在,他只能继续沿着既定的道路走下去,用更多的理论、更多的文章、更多的“汉东经验”,来巩固这来之不易的局面,也来印证自己毕生的追求。
“书稿最后两章,我再斟酌一下措辞。”高育良对吴惠芬说,仿佛要将那丝疑虑驱散,“特别是关于‘现代性困境与传统治理资源转化’的部分,我觉得还可以更深入一些。”
“好,我帮你泡杯浓茶。”吴惠芬站起身,温柔地应道。
夜色中的省委大院,愈发静谧。玉兰花在月光下静静绽放,香气幽远。这一片“繁花着锦”的盛景,看上去是如此的稳固、和谐,仿佛可以永远持续下去。只有极少数身处其中的人,才能感受到那花瓣之下,支撑着这一切的枝干内部,那细微而不可逆的生长与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