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车缓缓启动,京州高铁站宏伟的建筑开始向后移动,速度越来越快,城市的天际线逐渐缩小、模糊。
汉东,再见了。或者说,永别了。
侯亮平的心中,没有留恋,只有一片荒芜。他回想起初到汉东时的情景,那时的他,是何等的信心百倍,以为凭借着一腔正气和手中的法律利剑,就能斩妖除魔,还汉东一个朗朗乾坤。他查欧阳菁,抓陈清泉,每一步都走得那么坚决,那么酣畅淋漓。他以为,黑暗就在眼前,曙光触手可及。
然而,当他触及到山水集团,触及到那更深层次的利益网络时,一切都变了。阻力不再是来自具体的某个贪官,而是变成了一种无所不在的、强大的“势”。这种“势”,由盘根错节的关系网、精妙的算计、对规则极限的利用、以及某种根深蒂固的“生态”共同构成。它不与你正面交锋,而是不断地蚕食、消耗、扭曲,最终让你陷入它精心编织的罗网。
他想起了刘庆祝。那个看似怯懦的会计,却成了葬送他汉东之行的关键人物。自己的冲动,自己的愤怒,难道真的只是性格缺陷吗?还是说,那根本就是对手早已预料到、并巧妙引导的必然结果?在那种无处不在的、软刀子割肉般的压力下,有几个人能始终保持绝对的冷静和理性?
他想起了高育良。那位学者风范、谈吐儒雅的省委副书记,每次与他交谈,都引经据典,格局宏大,可那深邃的眼眸背后,隐藏的究竟是治国平天下的理想,还是运筹帷幄、巩固权位的精明算计?他想起了祁同伟。那个对他表面客气、实则处处设防的公安厅长,其心思之缜密、手段之老辣、耐心之惊人,让他不寒而栗。
还有沙瑞金书记。这位将他推到前线的省委一把手,最终却不得不签署那份同意他离开的报告。沙书记的内心,该是何等的无奈和挫败?这一次,是他们共同失败了。败给了汉东这潭深不见底的水,败给了那种强大而顽固的现实逻辑。
“理想主义在复杂现实面前的挫败。” 这个念头,如同冰冷的子弹,击中侯亮平的心脏。他一直坚信的邪不压正,坚信法律和正义的力量,在汉东这块土地上,似乎遭遇了最严峻的挑战。难道,真的如某些人所言,在这里,所谓的正义,不过是权力平衡后的产物?所谓的原则,在更高的“大局”和“稳定”面前,是可以妥协、可以牺牲的?
他找不到答案。列车飞驰,窗外的景物飞速向后掠去,农田、村庄、城镇……如同他脑海中飞速闪过的记忆碎片,清晰又模糊。他感觉自己的人生,仿佛也被分成了两截:来汉东之前,和离开汉东之后。前一截,是充满阳光和信念的坦途;后一截,则布满了迷雾和荆棘,前路未知。
月台上的身影与归途的沉重
列车在一个中途站短暂停靠。侯亮平无意识地望向窗外,突然,他的目光凝固了。
在对面反向车道的站台上,一个熟悉的身影孑然而立。是钟小艾。
她显然是从北京坐车过来,准备在京州站接他,却阴差阳错,两人乘坐的列车在途中这个不起眼的小站交汇、停靠。她穿着厚厚的羽绒服,围着围巾,但侯亮平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她正焦急地向着这边列车的方向张望,脸上写满了担忧和期盼。
隔着两道玻璃,隔着几十米的距离,隔着熙攘的人群,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相遇了。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
侯亮平看到钟小艾的眼中瞬间涌上了泪水,她张开嘴,似乎想喊他的名字,却发不出声音。她用力地挥着手,像是在告诉他,她在等他,无论他变成了什么样子,无论他遭遇了什么,她都会在那里等他。
侯亮平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酸楚、愧疚、温暖、爱怜……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几乎让他窒息。他抬起手,贴在冰冷的车窗上,想要触碰那遥远的身影。他想对她笑一笑,告诉她他没事,可嘴角却像灌了铅一样沉重,最终只化作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表情。
发车的铃声响了。侯亮平乘坐的列车缓缓启动。钟小艾的身影开始向后移动,她跟着列车跑了几步,最终还是停了下来,站在原地,用力地挥着手,直到变成站台上一个小小的黑点,彻底消失在视野中。
侯亮平无力地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两行滚烫的液体,终于不受控制地从眼角滑落。
他知道,钟小艾的出现,是为了给他支撑,给他温暖。但此刻,这温暖却更像是一面镜子,照出了他的狼狈和失败。他该如何面对她?该如何向她讲述这一切?向她承认,她那个一向骄傲、战无不胜的丈夫,在汉东一败涂地,像个逃兵一样被驱逐了出来?
列车的速度越来越快,向着北京的方向飞驰。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远方城市的灯火次第亮起,如同散落在大地上的星辰。
侯亮平的汉东之行,就这样,在一个灰暗的冬日,以一种无比冷清和落寞的方式,画上了句号。他带走了一身的创伤和满腹的疑问,将那段充满激情、斗争、背叛与失落的岁月,永远地留在了身后飞驰而去的风景里。
而前方,北京的万家灯火,等待他的,又将是什么?是安慰的港湾,还是另一场无形的风暴?侯亮平不知道。他只知道,那个曾经充满理想主义光芒的侯亮平,或许已经有一部分,永远地遗失在了汉东这片土地上。未来的路,注定要背负着这份沉重,踽踽独行。
列车的轰鸣声,掩盖了他心中无声的叹息,也带着他,驶向未知的、却必须面对的明天。告别汉东,亦是告别一段曾经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