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委一号楼,书记办公室的灯光,常常是整栋大楼最后熄灭的几盏之一。今夜,也不例外。宽大的红木办公桌上,那份由省政府政策研究室报送的《关于我省民营企业家座谈会反映突出问题的情况摘要》已经被沙瑞金反复翻阅了多次,纸张边缘甚至留下了细微的汗渍指痕。
窗外是汉东省会的璀璨夜景,霓虹闪烁,车流如织,勾勒出现代化都市的繁华轮廓。然而,这片繁华之下涌动的暗流,却让坐在窗内的封疆大吏感到前所未有的沉重。那份内参,字不多,却字字千钧,像一块块冰冷的巨石,压在他的心口。
“门好进,脸好看,事情不办了……”
“信心比黄金重要……”
“在迷雾里开车,不敢踩油门……”
“先活下去再说,投资扩张?不敢想……”
企业家们或直白或含蓄的抱怨,如同一声声警钟,在他耳边嗡嗡作响。他甚至可以想象出座谈会上那些企业家们愁眉不展、欲言又止的神情。这些人,是汉东经济的毛细血管和活力源泉,他们的信心动摇,直接关系到全省的经济大盘稳定。
沙瑞金站起身,走到窗前,双手背在身后,凝视着脚下的城市。他初来汉东时,也是站在这个位置,满怀雄心壮志,要在这片被赵立春及其残余影响笼罩的土地上,刮骨疗毒,涤荡污浊,重塑一个风清气正、健康有活力的新汉东。他带来了中央的嘱托和改革的利剑,决心以雷霆万钧之势,撕开盘根错节的关系网,铲除腐败滋生的土壤。
最初的几个月,进展看似顺利。侯亮平在反贪局冲锋陷阵,揪出了一批蠹虫,官场风气为之一肃。他也力排众议,推动了几项旨在简政放权、优化营商环境的改革措施。他天真地以为,只要方向正确,力度够大,就能冲破阻力,带领汉东走上良性发展的轨道。
然而,现实却给了他沉重而复杂的一击。
他拿起桌上另一份文件,是省统计局刚刚送来的第一季度经济数据初步分析报告。几个关键指标不容乐观:Gdp增速同比放缓幅度超过预期,工业增加值增速创下新低,固定资产投资尤其是民间投资意愿明显减弱,社会消费品零售总额增长乏力……一串串冰冷的数据,与企业家座谈会上的“诉苦”相互印证,勾勒出汉东经济面临的下行压力。
经济下滑,这是沙瑞金必须直面的最严峻挑战。他深知,无论反腐的口号多么响亮,改革的蓝图多么美好,如果经济出了大问题,就业稳不住,民生受到影响,那么一切都会成为空中楼阁。到时候,不用高育良、祁同伟他们发难,来自社会和上层的压力就足以让他寸步难行。
“他们说,反腐影响经济……”沙瑞金喃喃自语,脸上露出一丝苦涩。这正是高育良、祁同伟等人一直在或明或暗散布的论调,将当前的经济困难归咎于他的“激进反腐”破坏了所谓的“政治生态”和“官场默契”。现在,企业家的抱怨似乎也在某种程度上佐证了这一点,尽管他知道根本原因在于旧有增长模式的难以为继和深层次结构性问题,但舆论和观感往往比真相更有力量。
如果他为了短期稳定,暂时放缓反腐和改革的步伐,甚至在某些领域做出妥协和退让,或许能暂时安抚那些惶惶不安的企业家和官员,给经济一个喘息之机。但这与他“刮骨疗毒”的初心完全相悖。这等于向那些隐藏在深处的势力投降,承认他们的“潜规则”才是维系汉东运行的“稳定器”。那么,他之前所有的努力,所有的阵痛,都将付诸东流。汉东将重新回到那个看似稳定、实则腐烂的老路上,积重难返。
可如果他不顾经济下行的压力,继续强力推进改革,深挖腐败,那么高育良他们势必会利用经济数据做文章,进一步煽动企业家和基层干部的不满情绪,将“破坏经济发展”的帽子牢牢扣在他头上。届时,他可能会陷入内外交困的孤立境地。
进退维谷,左右为难。沙瑞金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封疆大吏的位置上,不仅仅是权力和荣耀,更有泰山压顶般的责任和错综复杂的牵制。他面对的,不是一个简单的腐败集团,而是一张深度融合了权力、资本、甚至部分民意情绪的巨网,牵一发而动全身。
“咯吱——”一声轻响,办公室的门被推开。省纪委副书记田国富走了进来,他手里拿着一个文件夹,脸色同样凝重。作为沙瑞金在汉东最重要的盟友之一,田国富沉稳、正直,是沙瑞金推行廉政建设倚重的臂膀。
“瑞金书记,还没休息?”田国富看到沙瑞金站在窗前的背影,以及桌上摊开的文件,心里明白了七八分。他将文件夹轻轻放在沙发前的茶几上,“这是风问题,不算太严重,但反映了一些苗头。”
沙瑞金转过身,指了指桌上的内参和经济数据报告:“国富同志,你来得正好。看看这个吧,还有刚出来的经济数据。山雨欲来风满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