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提任何具体事例,而是从理论高度展开:“实体正义固然是我们的目标,但程序正义是实现实体正义的根本保障。很难想象,通过不合法、不规范的手段,能够获得经得起历史和人民检验的正义结果。即使短期内取得了突破,但从长远看,其对法治信仰、对司法机关公信力造成的伤害,可能是难以弥补的。”
说到这里,他才似乎“不经意”地联系实际:“最近,政协的一份报告,还有一些网络上的议论,甚至像陈岩石这样的老同志,都表达了对一些调查行动程序合规性的关切。这些反映,也许有失偏颇,也许不了解全面情况,但‘三人成虎,众口铄金’,这种关切本身,就值得我们高度警惕。”
他将政协报告、网络舆论、陈岩石的关切,这几件看似独立、实则被他们巧妙串联起来的事件,轻描淡写地“点”了出来,组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种“社会层面存在普遍担忧”的印象。
“其次,是关于反腐与发展、稳定的平衡问题。”高育良 sealessly 地将话题引向第二个层面,这也是沙瑞金极为关注的痛点。“反腐是为了清除害群之马,净化政治生态,最终目的是为了更好的发展。这个道理我们都懂。但在具体操作中,如何拿捏好分寸,确实是一门艺术。”
他身体微微前倾,显得更加推心置腹:“比如说,对一家具有一定规模、处于产业链关键环节的企业进行调查,如果方式方法不够周密,动作过大过急,就可能在查清个别问题的同时,引发不必要的市场恐慌,影响上下游企业的正常经营,甚至对局部金融稳定造成冲击。最近关于山水集团调查带来的一些连锁反应,政协报告里也提到了,这给我们提了个醒。我们不能只顾一点,不及其余。反腐要坚决,但不能因为反腐影响了大局稳定,影响了经济发展这个中心工作。”
他再次将政协报告作为论据,强化了自己的观点。
高育良叹了口气,语气变得愈发语重心长,充满了一种“老成谋国”的忧虑:“瑞金书记,我绝没有批评任何具体同志的意思。亮平同志年轻有为,有冲劲,有魄力,这是非常宝贵的品质。但是,年轻人嘛,有时候可能经验不足,考虑问题不够周全,或者在巨大的办案压力下,容易产生‘重结果、轻过程’的倾向。这种时候,就需要我们这些老同志,及时地提醒一下,帮助一下,给他们提个醒,拽拽袖子,让他们既能保持冲锋陷阵的锐气,又能学会在法治的轨道上、在顾全大局的前提下,更加稳健、更有策略地开展工作。”
他最后总结道,目光恳切地看向沙瑞金:“所以,我的想法是,是不是可以由组织上,以适当的方式,比如请国富同志出面,找亮平同志谈一谈?肯定成绩的同时,也委婉地提醒他注意一下方式方法,既要讲魄力,也要讲策略,既要讲效率,也要讲程序,既要埋头拉车,也要抬头看路。这既是对工作负责,也是对亮平同志个人的关心和爱护。让他知道,省委是支持他工作的,但支持不等于放任,严格要求才是真正的保护。只有这样,我们的反腐工作才能健康、持久地开展下去,才能最终实现政治效果、纪法效果和社会效果的统一。”
高育良的发言结束了。他全程没有一句指责侯亮平的话,更没有攻击沙瑞金的决策。他始终站在省委领导的高度,站在维护汉东大局稳定的立场,用探讨、建议的语气,阐述他的“思考”和“忧虑”。他巧妙地将他与祁同伟策划的一系列动作(程序质疑、舆论发酵、利用陈岩石等)所产生的影响,包装成了来自政协、网络、老同志等方面的“客观反映”,而他高育良,只是一个敏锐地察觉到这些“隐忧”,并出于公心、负责任地向省委主要领导提出“善意提醒”和“建设性意见”的“老同志”。
这番话,滴水不漏,冠冕堂皇,却字字千斤,将侯亮平激进调查方式所带来的“程序风险”和“稳定隐患”,清晰地、无法回避地摆在了沙瑞金面前。更重要的是,他给出了一个看似无比“公道”、甚至可视为对侯亮平“爱护”的解决方案——由田国富出面进行“提醒谈话”。
这个建议,沙瑞金几乎无法拒绝。拒绝,就意味着他沙瑞金不重视程序正义,不关心营商环境,不听取各方意见,不爱护年轻干部。高育良成功地将自己塑造成了顾全大局、深思熟虑的“和事佬”,而将沙瑞金和侯亮平,逼到了一个必须做出调整和妥协的角落。
小会议室里再次陷入沉默。田国富眉头紧锁,似乎在权衡高育良的话。秘书长低头记录着。沙瑞金的目光投向窗外,城市的轮廓在阳光下清晰而坚实,但他知道,汉东的政治水面之下,暗流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汹涌。
高育良端起茶杯,又喝了一口水,表情平静无波,仿佛刚才只是进行了一场寻常的理论探讨。但他知道,他这番精心准备的“公道话”,已经像一颗精准定位的棋子,落在了这盘复杂棋局的关键点上,迫使沙瑞金不得不接招。战术反击的效果,正在一步步显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