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茬,也分怎么找。”钟小艾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如果他是在案子的实体问题上跟你胡搅蛮缠,那不可怕。可怕的是,他跟你讲程序,讲规定,而且讲的都是白纸黑字写在法律条文上的东西。”
她站起身,给侯亮平倒了杯温水,递到他手里,语气沉静地分析道:“亮平,你想想看。汉东的情况有多复杂,你比我更清楚。沙瑞金书记是空降的,要打破多年的盘根错节,阻力有多大。高育良、祁同伟他们在汉东经营了多少年?树大根深。他们现在不跟你硬碰硬地对抗调查,反而开始跟你讲程序、讲规矩,这说明了什么?”
侯亮平端着水杯,没有喝,眼神中的怒气稍敛,露出了思索的神情。
钟小艾继续道:“这说明,他们改变了策略。他们知道在案子上跟你硬顶,风险太大,也容易暴露。所以他们选择了一种更聪明,也更狠辣的策略——他们要把自己放在规则和程序的制高点上,反过来审视你、约束你,甚至……审判你。”
“审判我?”侯亮平觉得有些荒谬,“我是在查案子!是在反腐!”
“没错,你是在反腐。但如果你反腐的方式,被他们抓住了‘不合规’‘不合法’的把柄呢?”钟小艾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敲在侯亮平的心上,“亮平,你想过没有?如果他们不断强调程序正义,而你的调查过程中,确实存在像郭自刚指出的那种瑕疵,哪怕这些瑕疵在你看来看似微不足道,是为了办案效率,但在舆论上,在某种层面的评价里,他们会怎么渲染?”
她走近一步,目光紧紧盯着侯亮平:“他们会说,侯亮平为了出成绩,急功近利,不择手段,搞逼供信,侵犯人权!他们会把你塑造成一个破坏法治的野蛮执法者!而他们,高育良、祁同伟,反而成了维护法律尊严、保障人权的‘正义使者’!到时候,沙书记想保你,都会非常被动!因为没有人能公开支持‘违反程序’的行为,哪怕目的是正义的!”
这一番话,像一盆掺着冰碴的冷水,从侯亮平的头顶浇下,让他激灵灵打了个寒颤,心中的怒火瞬间被一种凛然的寒意所取代。他之前只顾着向前冲,想着如何突破案件,如何挖出背后的黑手,却从未从这个角度去思考过对手的招数。
钟小艾看到丈夫神色的变化,知道他已经听进去了一些,语气放缓,但依旧严肃:“亮平,我知道你心急,想尽快打开局面。但是,越是这种时候,你越要冷静,越要谨慎。汉东这潭水太深了。你的对手,绝不是只会喊打喊杀的莽夫,他们是精通规则,甚至善于利用规则的高手。”
她坐回侯亮平身边,握住他的手,语重心长:“你现在是众矢之的。你办的不仅是案子,更是一场政治博弈。每一步,都不能只考虑案情本身,还要考虑政治影响,考虑程序合规。一定要小心,不能再授人以柄了。特别是这种程序上的瑕疵,以后必须坚决避免。审讯必须保证两人以上,录音录像必须完整,律师会见权等等,该保障的必须保障。我们要在规则之内,堂堂正正地打败他们。”
侯亮平沉默了。他低着头,看着杯中晃动的水面,内心进行着激烈的思想斗争。他承认,钟小艾的分析很有道理,甚至一针见血地指出了他从未意识到的巨大风险。但是,长期在一线形成的思维定式,以及对于办案效率的执着,让他一时难以完全接受这种“束手束脚”的做法。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抬起头,眼神复杂,带着一丝不甘和挣扎:“小艾,你说的这些,我明白。可是……有时候战机稍纵即逝!如果什么都按部就班,严格按照条条框框来,很多突破口可能就错过了!就像刘庆祝这次,如果当时我中断了审讯,后果不堪设想!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啊!”
钟小艾叹了口气,知道丈夫的固执不是一时半会儿能扭转的。她只能再次强调:“我理解你的难处。但是亮平,你要记住,一旦你因为程序问题被他们抓住确凿的把柄,到时候,你查出了再多的案情,都可能变得没有意义。他们会用‘程序违法’这根大棒,否定你所有的努力。甚至……可能会让你陷入极其危险的境地。”
她看着丈夫依旧有些不服气的眼神,知道今天的谈话只能到此为止。她站起身,柔声道:“好了,先不说这些了,饭都要凉了,快去洗手吃饭。总之,你以后凡事多留个心眼,尤其是在程序上,务必谨慎。就算是为了我和孩子,你也一定要保护好自己。”
侯亮平点了点头,闷声道:“我知道了。”他起身走向洗手间,但脚步显得有些沉重。
看着丈夫的背影,钟小艾眼中充满了担忧。她知道,侯亮平并没有真正把她的话听到心里去,至少没有完全听进去。他依然相信他的能力可以冲破一切阻碍,包括那些看似迂腐的规则。而这种自信,在汉东这个特殊的战场上,很可能成为他最致命的弱点。她只能希望,在接下来的风暴中,丈夫能够尽快醒悟,或者,沙瑞金书记能够有足够的智慧和力量,为他挡住来自暗处的冷箭。然而,一种不祥的预感,像窗外的夜色一样,浓得化不开,沉沉地压在她的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