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拿起那份笔录,在空中轻轻晃了晃:“那么,由此产生的这份笔录,它的证据效力,在未来法庭上,就可能会受到辩护律师的强烈质疑,甚至可能被作为非法证据予以排除。如果这份关键的笔录被排除,我们后续围绕它获取的所有衍生证据,都可能成为无本之木,无源之水。侯局,这个风险,我们不得不考虑啊。”
郭自刚的话,像一把冰冷的解剖刀,精准地切入了侯亮平办案方式中最容易被攻击的“软组织”——程序合规性。他全程没有一句指责,没有一丝个人情绪,完全是引用法条,陈述利害。这种基于规则的质疑,比直接的对抗更具杀伤力。
侯亮平的脸色终于沉了下来。一股火气从心底直冲头顶。他为了突破案件,熬更守夜,承受着巨大的压力,现在却被自己团队里的人,用冷冰冰的条文当众质疑,这让他感觉像被兜头泼了一盆冷水,更多的是屈辱和愤怒。
“郭自刚同志!”侯亮平的声音带上了一丝压抑不住的火气,“我们现在是在办案!是在跟犯罪分子抢时间!不是在书斋里做学问!你说的这些条文,我难道不懂吗?但是具体情况要具体分析!当时那种情况,如果中断讯问,嫌疑人情绪反复,线索断了,这个责任谁来负?是你来负,还是我来负?”
他猛地一拍桌子,震得茶杯盖叮当作响:“我们现在讨论的是如何深挖犯罪,是如何把那些蛀虫揪出来!不是在这里抠字眼,纠缠什么一人两人讯问的形式问题!重点是笔录内容的真实性和价值!”
会议室的温度骤然降到了冰点。侯亮平的强势回应,让气氛变得更加紧张。几位原本就对侯亮平空降而来、作风凌厉感到有些不适应的本地检察官,脸上露出了复杂的神情。他们或许也觉得郭自刚有些迂腐,但内心深处,又无法完全反驳程序合法的重要性。更重要的是,侯亮平这种“结果至上”、“案情特殊”的论调,隐隐触动了他们某种敏感的神经——难道来自上面的干部,就可以凌驾于他们日常必须遵守的规则之上吗?
郭自刚面对侯亮平的怒火,并没有退缩,反而挺直了脊背,镜片后的目光更加坚定:“侯局,我并非不认同突破案情的重要性。但正因为案情重大,我们才更要谨慎,确保每一步都走在合法的轨道上。程序正义,是实体正义的保障,这不是抠字眼,这是法治的基本原则!”
他转向与会的其他人,语气沉痛地说:“同志们,想想看,如果我们因为程序瑕疵,导致辛辛苦苦取得的证据最终不被法庭采纳,让真正的犯罪分子逍遥法外,那才是最大的失职!才是对党和人民的不负责任!我认为,对于刘庆祝的这份笔录,当务之急不是基于它继续深挖,而是必须考虑进行补正,或者,在严格符合程序规定的前提下,重新组织讯问,固定证据!”
“重新讯问?”侯亮平几乎要气笑了,“刘庆祝现在就像个惊弓之鸟,第一次讯问好不容易打开的点缺口,再给他时间缓冲,他还会认吗?郭自刚同志,你到底是在帮忙,还是在帮倒忙?”
这句话已经带着强烈的人身攻击意味了。会议室里鸦雀无声,落针可闻。所有人都能感觉到,专案组内部,一道清晰的裂痕已经出现。
一位资深的副检察长见状,不得不出来打圆场:“好了好了,侯局,自刚处长,都是为了工作,都是为了把案子办好。自刚处长提出的程序问题,确实值得重视。侯局长考虑的办案实际,也是现实情况。你看这样行不行,这份笔录呢,我们先作为内部参考,继续分析研判。对于刘庆祝的后续讯问,我们一定严格按照规定,保证至少两名侦查人员在场,并做好全程录音录像,确保程序上万无一失。侯局,您看呢?”
这显然是一个折中的方案,试图缓和矛盾。
侯亮平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强行将怒火压了下去。他知道,在这种场合下,继续与郭自刚争执下去,只会让外人看笑话,也会让支持他的人寒心。他冷冷地瞥了郭自刚一眼,那眼神如同冰锥,然后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就按李检的意见办!但是,对刘庆祝的讯问不能停!今晚就按程序重新安排!散会!”
说完,他霍然起身,椅子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头也不回地第一个走出了会议室,将一屋子神色各异的下属留在了身后。
郭自刚默默地收拾着桌上的文件,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仿佛刚才那场激烈的交锋与他无关。但有心人注意到,他低垂的眼睑下,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计划得逞般的冷光。
侯亮平当众的强硬,虽然暂时压制了郭自刚的质疑,但也成功地如祁同伟所期望的那样,在专案组内部埋下了一颗不满和疑虑的种子。一些人开始觉得侯局长太霸道,不尊重程序;另一些人则担忧,这样下去,案子会不会真的因为程序问题而走弯路?团队的凝聚力和战斗力,在无形中,已经受到了第一记沉重的打击。而这,正是那枚精心布置的“钉子”,所起到的关键作用。会议虽然散了,但弥漫在空气中的裂痕与猜忌,却刚刚开始发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