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略微停顿,仿佛在斟酌词句,然后继续说道:“我不瞒你,根据我们目前掌握的一些情况和信访反映,确实存在一些公安干警,包括个别领导干部,与山水集团过往甚密,甚至可能存在利益输送、为其违法行为提供保护伞的问题。这也是我前段时间下决心要推动系统内规范整顿的重要原因之一。”
这个回答,大大出乎了侯亮平的预料。他本以为祁同伟会矢口否认,或者含糊其辞,没想到对方竟然如此“坦荡”,甚至主动坐实了问题的存在。这反而让侯亮平一时有些措手不及。
祁同伟没有给侯亮平太多思考的时间,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更加凝重:“说到山水集团,就不能不提到另一件让我至今想起来都倍感痛心和责任重大的事情——陈海副检察长的遇袭案!”
他主动将话题引向了这个更敏感、更核心的事件上。高育良和吴惠芬都抬起了头,专注地听着。
“陈海是个好同志啊!”祁同伟的语气充满了真挚的惋惜,“他当时正在调查一件大案,案子很可能就与山水集团有关。他出事之前,据说已经掌握了一些关键证据。可惜……”他重重地叹了口气,“光天化日之下,竟然遭到如此恶性袭击,至今昏迷不醒,这是我们汉东政法系统的巨大损失,也是我心头的一块大石!作为公安厅长,在陈海同志的安全保障上,我们是有责任的!”
他首先做了自我批评,姿态放得极低。然后,他看向侯亮平,眼神变得锐利起来:“这件案子,我们公安厅从未放松调查,但凶手非常狡猾,反侦察能力很强,现场留下的线索有限,至今未能破案。这是我的一块心病!”
侯亮平紧紧盯着祁同伟,试图从他脸上找出任何一丝伪装的痕迹,但看到的只有沉重和坚定。他忍不住追问:“师兄,以公安厅的能力,这么久都破不了案,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阻力?”
“阻力?”祁同伟苦笑一声,摇了摇头,“直接的阻力倒说不上。但此案背景复杂,牵涉面广,很多调查一旦触及某些敏感区域,就会变得异常艰难,线索也容易中断。我甚至怀疑,”他压低了声音,身体微微前倾,做出推心置腹的姿态,“陈海出事前,是不是已经察觉到了某种巨大的危险,或者,他的调查触及了某个极其关键的节点,所以才招致了杀身之祸。”
他巧妙地引导着侯亮平的思路,将案件的重心从“谁干的”转向了“为什么干”,暗示案件背后有更深层次的黑手和阴谋。
“亮平,”祁同伟的语气变得无比诚恳,“你现在来了,主持反贪局工作,这太好了!陈海的案子,或许可以从他当时调查的线索入手,从经济问题、腐败问题这个角度去深挖,这可能是打开突破口的关键!我们公安厅这边,一定全力配合你!要人给人,要资料给资料!只要能查明真相,将迫害我政法同志的凶手及其背后的保护伞绳之以法,我祁同伟绝对第一个支持!”
他这番表态,慷慨激昂,义正辞严,完全站在了正义和法律的一边,将自己塑造成了一个迫切希望破案、严惩凶手的公安厅长形象。更重要的是,他主动邀请侯亮平介入,并表示将“全力配合”,这彻底打乱了侯亮平预先设想的对抗性剧本。
侯亮平愣住了。他准备好的所有后续追问和试探,在祁同伟这一连串坦诚、自责、引导加邀请的组合拳下,竟然全都派不上用场了。他预想中会闪烁其词、极力撇清关系的祁同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比他更关心陈海案、更希望揪出幕后黑手的“战友”。这种强烈的反差,让他一时间有些恍惚,甚至开始怀疑自己之前听到的关于祁同伟和山水集团关系密切的传闻,是否准确?或者,祁同伟真的如他所说,已经“幡然醒悟”,要与过去切割?
高育良适时地开口了,他举起酒杯,打破了僵局:“好了好了,工作上的事情,饭桌上就不要谈得太深入了。陈海的案子,是得查,而且要一查到底,这是原则。亮平刚来,先熟悉情况,不要急于求成。同伟有这个态度很好,兄弟单位之间,就是要紧密配合。来,为了亮平到汉东工作,也为了你们师兄弟今后能精诚合作,共同维护汉东的司法公正,我们干一杯。”
吴惠芬也连忙笑着打圆场:“就是,菜都要凉了,先吃饭。亮平,尝尝这个鱼,我照着新学的法子做的,看合不合口味。”
侯亮平只得按下心中的万千疑虑,举起酒杯,挤出一个笑容:“谢谢老师,谢谢师母,也谢谢师兄。我一定尽快熟悉情况,在省委和检察院党组的领导下,依法履行职责,也希望能得到师兄和公安厅同志们的大力支持。” 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火辣的酒液滑过喉咙,却浇不灭他心头的迷雾。
接下来的饭局,气氛虽然恢复了些,但总隔着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纱。侯亮平的话明显少了,更多的是在观察和倾听。而祁同伟则依旧谈笑风生,与高育良和吴惠芬聊着家常,仿佛刚才那番刀光剑影的对话从未发生过。
接风宴结束时,夜色已深。祁同伟和侯亮平一起告辞离开。在高育良家楼下,两人握手道别。
“师兄,留步,今天多谢款待,也感谢师兄的坦诚。”侯亮平看着祁同伟,目光深邃。
“亮平你太客气了。以后常联系,有什么需要公安厅配合的,随时打电话。”祁同伟的笑容在夜色中显得温和而真诚。
看着侯亮平坐车离去,尾灯消失在拐角,祁同伟脸上的笑容才慢慢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冷静。他知道,这场接风宴上的交锋,他只是凭借对剧本的预知和精心的准备,暂时占据了主动,化解了侯亮平的第一波攻势。但侯亮平不是那么容易糊弄的人,他的疑虑绝不会轻易打消,反而会因为自己反常的“坦诚”而更加警惕。
接下来的较量,将会在更隐蔽、更复杂的层面展开。他必须更加小心,步步为营。他转身走向自己的车,夜风吹拂着他的衣角,汉东的夜色,浓得化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