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瓶里的水往埋酒的地方倒了点,水珠渗进土里,立刻有嫩芽破土而出,顺着酒坛的方向蜿蜒生长,嫩芽上还挂着细小的酒珠,阳光下闪着光。
“明年这时候,我们就在这儿摆酒席。”小护指着花田深处,“让向日葵当桌布,芦苇当酒杯,小鸭子们当服务生,怎么样?”
“好啊!”我们异口同声地答应。
小护笑得更欢了,忽然指着天空:“你们看!”我们抬头,只见一群萤火虫从鸟笼里飞出来,围着竹笛转了几圈,竟组成了支发光的向日葵,在天上慢慢转着圈。
“是竹笛招引来的。”小护轻声说,“它们也想参加明年的酒席呢。”
夕阳西下时,小护要回荡心了。她上船前,把那支向日葵插在鸟笼上:“等明年花开,它就会结出糖果来,到时候,咱们就着新酒吃糖果,听竹笛吹曲子,好不好?”
“好!”
小舟慢慢漂回荡心,小护的身影渐渐融进暮色里,只留下那支向日葵在鸟笼上轻轻摇晃,花盘朝着我们的方向,像在说“明年见”。
小鸭子们挤在鸟笼底下睡着了,最胖的那只怀里还抱着块糖,嘴角沾着糖渣。张奶奶收拾着糖纸,林默把竹笛从鸟笼里取出来,小心翼翼地擦着笛孔。我摸了摸埋酒的土,感觉底下有东西在轻轻动,像是新酒在跟我打招呼。
夜色漫上来时,花田亮起了点点微光——是萤火虫回来了,它们绕着鸟笼飞,把那支向日葵照得像块发光的金子。竹笛在风里继续唱着,这次的调子清晰多了,正是小护当年总吹的《向日葵》。
“明年,一定会很热闹。”我对着荡心的方向轻声说。风穿过花田,带着向日葵的香,像是在应:“一定会的。”
冬天来得悄无声息,第一场雪落时,向日葵的秸秆还立在田里,被雪压成弯弯的弧线,像一群低头鞠躬的人。张奶奶用秸秆扎了个雪兔子,耳朵上别着片干枯的花瓣,远远望去,倒像是小护蹲在雪地里笑。
收废品的大爷把三轮车改成了雪橇,车斗里铺着旧棉被,载着我们往荡边去。车轮碾过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响,惊起几只麻雀,落在草人的护士服上,啄着领口的徽章玩。
“小护说荡心的冰底下有鱼,”大爷挥着木桨似的车把,呼出的白气在胡子上凝成霜,“当年疗养院的锅炉坏了,她就凿冰捕鱼,给发烧的病人熬汤喝。”
荡面结了层薄冰,冰下隐约能看见鱼群游过,像串会动的银片。林默找了把冰镐,往冰面凿了个洞,刚把渔网放下去,就听见“哗啦”一声——最胖的那只小鸭子不知何时跟来了,竟一头扎进冰洞里,扑腾着叼起条鲫鱼,甩着水珠往雪地里跑。
“这丫头,比猫还灵。”张奶奶笑着去追,棉鞋踩在雪上,留下串串圆坑。小鸭子把鱼放在草人脚边,歪着头叫了两声,像是在邀功。草人肩上的向日葵秸秆突然晃了晃,落下几片碎雪,恰好盖在鱼身上,像层薄薄的棉被。
我们坐在雪橇上烤鱼,篝火噼啪作响,鱼皮烤得金黄,油脂滴在火里,冒出阵阵香气。大爷从怀里掏出个锡酒壶,往每个人碗里倒了点:“这是‘向日酿’的陈酒,埋在雪地里温过,喝着不呛。”
酒液滑进喉咙,带着股暖意,眼前忽然晃过些模糊的影子——小护蹲在锅炉边熬鱼汤,蒸汽模糊了她的眼镜;病人们围坐在火堆旁,手里捧着粗瓷碗,哈着白气笑;连陈医生的影子都在,站在远处的雪地里,手里攥着包向日葵种子,像是在犹豫要不要递过来。
“他们都在呢。”张奶奶指着火堆旁的空碗,碗沿上结着层薄冰,却像是刚被人喝过,“每年第一场雪,就该热热闹闹聚聚。”
林默突然指着冰洞:“快看!”冰下的鱼群突然围成圈,绕着某个点打转,冰层映出淡淡的金光,像有东西在底下发光。我们合力凿开更大的冰面,竟捞出个陶罐,罐口缠着圈红绳,正是夏天埋的那坛新酒。
“是小护送回来的。”大爷解开红绳,酒香混着雪气漫开来,比秋天埋下去时更清冽,“她说冬天喝新酒,来年的种子才长得壮。”
酒里浮着些细小的冰晶,嚼在嘴里,带着点甜丝丝的凉。小鸭子们挤在篝火旁,最胖的那只叼着我的裤脚,往草人那边拽——草人脚边的积雪不知何时化了圈,露出块松动的土,土里埋着个油纸包。
打开一看,是包向日葵种子,每粒都裹着层雪水凝成的冰壳,像穿了件水晶衣。纸包上写着行新字,是小护的笔迹:“雪水浸过的种子,开春种下去,能开出双色花。”
我们把种子埋在草人周围,用雪轻轻盖住。林默往雪堆上插了根芦苇杆,杆顶系着红绳:“这样开春就能找到地方了。”
回程时,雪橇上的鱼已经烤得酥烂。小鸭子们叼着鱼骨头,跟在雪橇后面跑,最胖的那只突然停下,对着荡心的方向叫了两声——那里的冰层上,不知何时多了串脚印,从冰洞一直延伸到荡中央,像有人刚走过。
“是小护回船上了。”大爷回头望了眼,雪光里,那叶小舟还泊在冰中央,船篷上积着层雪,像盖了床白棉被,“她说等开春冰化,就划着船来收种子。”
新楼的楼道里,张奶奶把晒干的向日葵花盘串成串,挂在窗台上当装饰。收废品的大爷用秸秆编了串风铃,挂在楼梯转角,风一吹,发出“叮叮”的响,像冰块碰撞的声音。
我摸了摸兜里的种子,冰壳已经化了,指尖沾着湿润的泥土。林默的相册里,多了张雪景照:草人站在花田里,雪兔子蹲在旁边,远处的雪橇上,我们的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长到能触碰到荡心的小舟。
冬天还很长,但我们知道,等雪化时,草人周围会冒出嫩芽,冰洞里的鱼会游回温暖的水深处,而那坛“向日酿”,会在某个飘着柳絮的清晨,自己从土里冒出来,带着阳光和雪水的味道,等我们赴那场迟到的酒席。
就像小护说的:“冬天不是结束,是给念想盖层棉被,好让它们在春天长得更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