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快走!”她的声音混着线轴转动的“吱呀”声,“我绣了一辈子花,总算能绣一次自己的真心了……”
她胸口的黑布被彩线缝成朵巨大的花,红的像血,蓝的像泪,把墙洞堵得严严实实。纺车的声音越来越慢,最后“哐当”一声散了架,墙洞里的“嘶嘶”声也消失了。
院里晾着的衣裳突然无风自动,衣襟处的空白都被填上了图案,有的是片药圃,有的是条红绸,都往染坊外飘去,像一群被放飞的鸟。
离开染坊时,门楣上的“绣”字突然掉了下来,露出后面的字——“心”。阳光穿过雾气照在上面,竟泛着温暖的光。
灰兔从怀里探出头,嘴里叼着根彩线,是妇人最后绣的那朵花上掉下来的,线的尽头缠着片小小的布,上面绣着个歪歪扭扭的“好”字。
前路的风里,飘着些细碎的布片,绣着和衣裳上一样的图案,往更远处的雾气里飞。林默握紧铁锹,上面沾着的染料在阳光下渐渐变成透明:“下一个地方,该能看见这些布片飞去哪里了吧?”
狗剩把红袄叠好放进包里,红绸缠着他的手腕,和刚才绣的“心”一样暖。他拽着我的手往前跑,红线在风里飘得欢快,像在说:原来真心不用绣得多好看,只要是自己的,就比什么都亮。
(染坊的木门在身后“吱呀”合上,那些飘飞的衣裳突然在半空停住,衣襟处的图案开始渗出微光,像无数盏小灯。我们跟着光往前走,脚下的路渐渐变成了青石板,石板缝里钻出些细小的丝线,缠着我们的鞋跟,引着方向。)
走了约莫半盏茶的功夫,前方雾气散开,露出座爬满青藤的石桥。桥栏上没有雕刻,却缠着密密麻麻的线,红的、绿的、金的,在风里轻轻碰撞,发出“叮咚”的脆响,像无数把小琴在合奏。桥的那头立着块石碑,上面刻着“线引桥”三个字,字缝里嵌着些亮晶晶的东西,细看竟是细碎的水晶——是那些绣坏衣裳的人眼里的泪,被线鬼缠了这么久,倒成了指路的星。
“这些线……在往桥那边跑。”狗剩指着缠在鞋跟的丝线,它们正拼命往桥心拽,力道比刚才在染坊时大了数倍。林默的铁锹往石板上一插,火星溅在丝线上,竟烧出些细小的火苗,可丝线非但没断,反而借着火势变得更亮,像镀了层金。
刚踏上桥,就听见桥底传来“哗哗”的水声,低头一看,桥下不是水,是翻滚的线团,黑的、白的、花的,搅成一锅乱粥,偶尔有只手从线团里伸出来,抓着桥板边缘想往上爬,却被线团又拽了回去。
“是没绣出真心的人。”林默盯着其中一只手,那手上还攥着半截绣花针,“他们的线没和衣裳上的图案合上,就被线鬼拖进了桥底。”
正说着,狗剩身上的红绸突然飘了起来,和桥上的金线缠在一起,往桥那头飞去。他被拽得一个趔趄,手里的红袄掉在地上,衣襟处的“心”形图案突然亮起,把周围的丝线都吸了过来,像块小小的磁石。
“这是……”我捡起红袄,指尖刚碰到那朵“小太阳”,就觉得一股暖流顺着胳膊往上涌——那是狗剩对他娘的念想,干净得像山涧的泉水,竟能净化桥上线团的戾气。
桥那头的雾气里,慢慢显出座小楼的轮廓,飞檐上挂着无数线轴,每根轴上都缠着种颜色的线,轴心里插着块小木牌,写着人名。最顶楼的窗棂上,飘着块半旧的蓝布衫,衣角绣着朵快褪色的杏花,正是染坊妇人年轻时穿的样式。
“那是‘线娘的望楼’。”林默突然开口,她的铁锹尖不知何时沾了点桥底的黑线,此刻正慢慢变成蓝色,“我奶奶说过,以前绣坊的姑娘要是被线鬼缠了,真心绣出的衣裳会引着她们到望楼,线娘会在楼上收走她们的线,让她们托生成新的线,再去寻该去的人。”
我们跟着红绸和金线往前跑,桥底的线团嘶吼着伸出无数只手,却在碰到红袄的“小太阳”时缩回,像怕被烫着。快到桥头时,那蓝布衫突然从窗棂上飞下来,罩在红袄上,两件衣裳的图案竟慢慢重合——小太阳的光芒融进杏花的纹路里,开出朵带着金边的花。
“是她在护着我们。”狗剩摸着红袄上的新花纹,眼眶有点红,“她绣了一辈子别人的衣裳,最后用自己的布衫,给我们绣了条路。”
望楼的门是用丝线编的,一推就“簌簌”地落线屑,像在下雪。楼里摆满了纺车,每台车上都缠着团发光的线,线尾系着张小纸条,写着“某年某月,绣于桃花渡”“某年某月,绣于忘忧镇”。最中间的纺车上,缠着团红蓝相间的线,线轴上的木牌写着染坊妇人的名字,旁边放着枚银簪,簪头镶着块碎玻璃,像她当年没舍得买的宝石。
“这些是……”
“是真心绣成的线。”个苍老的声音从楼梯传来,我们抬头一看,楼梯上坐着个老婆婆,手里拿着根钩针,正把红袄上的线往纺车上缠,“线娘走了,就由我来收这些线。”她的眼睛是用两颗珍珠做的,转动时闪着温润的光,“你们绣的‘心’,比金子还亮,能让桥底的线团安分百年了。”
她拿起那枚银簪,往红蓝线上一插,线团突然炸开,变成无数只彩蝶,往窗外飞去,每只蝶翅上都带着个小小的图案——有甘草,有桃花,还有个歪歪扭扭的小太阳。
“它们要去该去的地方了。”老婆婆笑着把红袄递回来,上面的花纹已经定了型,摸起来像真的绸缎,“线鬼不是恶鬼,只是困在执念里的可怜人,你们的真心解了它们的缠,也算积了大功德。”
离开望楼时,桥底的线团已经安静下来,那些伸出的手慢慢缩回,线团里渗出淡淡的光,像星星在眨眼睛。老婆婆站在楼门口挥手,她的身影渐渐和望楼融在一起,变成根巨大的线轴,缠起漫天的彩线,往天边转去。
狗剩把红袄抱在怀里,红绸缠着他的手腕,和线轴转出的光缠成一团。林默的铁锹上,那点蓝色变成了朵小小的杏花,风吹过时,竟散出染坊里那股淡淡的染料香。
前路的雾气里,隐约有纺车的声音传来,比染坊的更轻快,像在织一首没听过的歌。我摸了摸怀里的红袄,衣襟处的“心”还在发烫——原来真心从不是绣给别人看的,是绣给自己心里的光,这光亮了,连恶鬼都能被照得温柔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