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燕坞的炊烟在身后袅袅升起,混着修补风筝的糨糊味,竟有种说不出的安稳。那个断腿的小姑娘拄着拐杖,站在村口朝我们挥手,怀里的风筝被风吹得鼓鼓的,剪短的翅膀下,不知何时被她偷偷缀了片桃花瓣,像给燕子添了朵小尾巴。
“记得来吃桃花饼!”她的声音顺着风飘过来,带着点漏风的憨,“我娘说,等燕子把我爹盼回来,就教我做!”
燕群在头顶盘旋两圈,突然分成两队,一队往东边的山坳飞,一队引着我们往南走。李醒仰头瞅着,铜铃在指尖转得飞快:“东边怕是还有没被找到的念想。”他把铜铃往空中一抛,银辉突然散开,像撒了把碎星,有几颗星子竟跟着东飞的燕群去了,“让铜铃跟着看看,说不定能帮上忙。”
走了约莫一个时辰,前方突然出现片粉白的云,走近了才发现,是漫山遍野的桃树,花开得正盛,枝桠压得弯弯的,风一吹,花瓣就簌簌往下落,铺在地上,像层厚厚的粉雪。
“是桃花渡!”林默的铁锹往地上一戳,惊起几只躲在花瓣里的蜜蜂,嗡嗡地围着她转,“你看那溪边,有人!”
溪边的青石板上,坐着个穿月白布衫的青年,正低头用刻刀削着什么,身边堆着十几个木刻的燕子,有的展翅欲飞,有的衔着桃花,每个翅膀上都刻着细小的字——“归”“念”“等”……笔画里嵌着点暗红,像是刻刀太用力,划破了指尖。
“是他!”大哥的触须卷过青年的衣角,布衫上沾着的草屑,和归燕坞祠堂石板下的一模一样,“银锁上的字迹,跟他刻的‘归’字一个样!”
青年抬起头,我们才发现他的左眼蒙着块布,布角沾着点干血,右手的指腹上全是刀痕,新旧交叠,像片没长好的伤疤。“你们是……”他的声音有点哑,像被砂纸磨过,“从归燕坞来的?”
林默把那只银锁掏出来,放在他面前的石板上:“你爹娘在等你,全村人都在等你。”
青年的手突然抖了一下,刻刀“当啷”掉在地上,他盯着银锁上的“平安”二字,喉结滚动了半天,才挤出句:“我……我不配回去。”他指着自己蒙眼的布,“三年前我出远门,遇到山匪,为了护着给爹买的药,被砍伤了眼睛,药也撒了……我这副样子,回去只会让他们更操心。”
他身边的木刻燕子里,有一只翅膀断了,断口处刻着个小小的“悔”字。“我天天在这里刻燕子,想着能有一只飞回村里,告诉他们我还活着,可又怕它们真的回去……”青年的声音低下去,像被花瓣捂住了嘴,“我连自己都护不住,还算什么儿子?”
燕群突然在他头顶聚拢,翅膀拍打的声音像在叹气。有只燕子俯冲下来,叼起那只断翅的木燕,往归燕坞的方向飞去。青年想伸手去拦,却被另一只燕子用翅膀轻轻拍了拍手背,燕喙上还沾着片桃花瓣,落在他的手背上,像颗小小的朱砂痣。
“你看那片桃林。”我指着东边的山坳,那里的桃花开得最盛,隐约能看到个小小的身影在树下晃动,是个穿黑袍的老者,正踮脚往树上挂着什么——是串用红绳系着的木燕,每只都刻着青年的名字,“你爹每天都来这儿挂木燕,他说你最爱在桃花树下刻东西。”
青年猛地站起身,蒙眼的布被风吹掉,露出底下的眼睛——眼珠是浑浊的白,却在听到“爹”字时,微微颤动了一下。“我爹……他还在挂木燕?”
“不光你爹,”林默捡起块他刻废的木片,上面有个没刻完的“家”字,“村里的大婶给你缝了新衣裳,就放在祠堂的石碾子上,说等你回去就有新衣服穿;那个断腿的小姑娘,天天抱着你给她扎的风筝,说要等你回来帮她修好翅膀。”
青年突然蹲下去,双手插进桃花瓣堆里,肩膀抖得厉害,像只被雨淋湿的燕子。他的指尖在花瓣下摸到个硬硬的东西,掏出来一看,是块半融化的麦芽糖,外面裹着层油纸,上面用歪歪扭扭的字写着:“哥,甜的。”
“是我小妹写的……”他把糖块捂在胸口,眼泪从浑浊的眼睛里淌出来,混着桃花瓣落在地上,“她总说,吃了甜的,就不疼了……”
远处传来熟悉的咳嗽声,是归燕坞那个黑袍老者,正拄着拐杖往这边走,手里提着个食盒,盒盖没盖严,露出里面的桃花饼,还冒着热气。“阿木?”老者的声音发颤,拐杖“咚”地戳在地上,“真是你?”
青年猛地抬头,朝着老者的方向伸出手,指尖在半空摸索着:“爹……”
老者扔掉食盒,跌跌撞撞地跑过来,一把抱住他,桃花饼撒了一地,混着花瓣,像撒了把甜星星。“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老者的手抖得厉害,摸着他蒙眼的布,“爹不盼你别的,就盼你能好好的,哪怕……哪怕看不见了,爹也能当你的眼睛啊。”
燕群突然齐鸣,声音清亮得像铜铃,它们衔起地上的桃花瓣,往归燕坞的方向飞,在天上铺出条粉白的路。村民们跟在老者身后,提着新做的衣裳、修好的风筝,还有给青年治眼睛的草药,笑着闹着,把整个桃花渡都染成了暖色调。
那个断腿的小姑娘跑得最快,怀里的风筝已经被她爹重新接好了翅膀,她举着风筝冲过来,线一放,风筝就迎着风飞了起来,缀着桃花瓣的尾巴在天上飘,像只真正的燕子。
“哥!你看!我的燕子飞起来了!”
青年仰着头,虽然看不见,嘴角却咧开大大的笑,眼泪落在嘴角,混着桃花的甜,竟尝不出半分苦。
我们坐在桃花树下,看着他们收拾东西往回走,老者牵着青年的手,小姑娘跑前跑后,把掉在地上的桃花饼捡起来,小心翼翼地放进篮子里。李醒的铜铃不知何时飞了回来,铃身上沾着片桃花瓣,轻轻一晃,就发出“叮铃”的甜响。
“这下,所有的念想都找到了归宿。”林默剥开个刚摘的桃花瓣,放在嘴里嚼了嚼,涩涩的,却带着回甘,“就像这桃花,落了不是结束,是等着结果呢。”
大哥的触须如同灵动的蛇一般,优雅地卷过落在膝头的燕羽,然后缓缓地向着西边伸展开来。那片天空呈现出一种淡淡的金色,宛如被夕阳温柔地浸染过一般,散发着迷人的光泽。
我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里的贝壳,那里面藏着一个小小的红衣身影,正对着我微笑。她的笑容如此灿烂,仿佛在告诉我:“看啊,所有的等待,最终都会迎来美好的结局,就像这夕阳西下,总会有新的一天到来。”
我们默默地跟随着夕阳的脚步,朝着西边缓缓前行。身后,桃花瓣如雪花般簌簌飘落,仿佛无数双轻柔的手在为我们送行。风里弥漫着新酿的桃花酒香,那股清甜的味道与归燕坞的炊烟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种独特的气息。这股气息宛如一个温暖的拥抱,轻轻地推着我们向前走,引领我们去赶赴下一个春天的约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