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念”(2 / 2)

“这儿是囤麦场呀。”她往嘴里塞了片麦叶,含糊不清地说,“收麦的时候,全村人都在这儿忙活,夜里就躺在麦秸垛上看星星,保管比城里的灯亮堂。”她指了指不远处的草棚,“看见那辆纺车没?春秀姑娘正纺线呢,她男人去年去修河工,临走时说要带块城里的花布回来,她就天天纺线攒着,说要换匹最艳的给娃做新袄。”

草棚下的纺车转得正欢,线轴上的棉线渐渐缠成饱满的穗,穿蓝布衫的姑娘时不时抬头望一眼路口,指尖的线却没断过。忽然听见远处传来牛车轱辘声,她手里的纺锤“当啷”掉在地上,直愣愣地往路口跑,鞋跟沾着的麦糠都没顾上拍。

老妇人笑着摇头:“急啥哟,车还没到桥边呢。”转头看见我手里的钥匙,突然眯起眼,“这物件看着眼熟,像前年从河里捞上来的那把?听说当年有个后生划船去对岸买花布,船翻了,就剩这把钥匙漂了回来……”

话没说完,路口传来姑娘的哭笑声。望去时,牛车正碾着麦秸过来,车辕上挂着匹红得发亮的花布,穿短褂的汉子跳下来,手里还攥着个掉了漆的铜锁——锁孔形状,竟和我手里的钥匙严丝合缝。

风掀起麦浪,老妇人把编好的草绳往我手里塞:“拿着吧,捆麦秸用得上。”草绳粗糙的纤维蹭着掌心,她的声音却轻得像麦芒,“有些念想啊,看着像沉在水底了,其实早顺着水流,往该去的地方漂呢。”

草绳在掌心磨出细碎的痒意,老妇人已经编好了第三段,麦秸秆在她膝头堆成小小的山。“你看那把锁,”她忽然朝春秀家的方向抬了抬下巴,“汉子把它挂在仓房的门环上了,钥匙串在春秀的裤腰带上,干活时叮当响,比啥都灵验。”

我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春秀正踮脚往仓房里搬新收的麦粒,裤腰带上的铜钥匙晃悠着,和汉子手里那把掉了漆的锁,在阳光下闪着呼应的光。仓房的木墙上,用白石灰画着个歪歪扭扭的记号,像艘简化的船,船帆上写着个“归”字——和南洋码头船钉上的字,是同一人刻的笔迹。

“那记号是春秀男人刻的,”老妇人往草绳上打了个结,“他说这仓房不仅要囤麦子,还要囤念想。去年修河工走的时候,他在这儿埋了坛酒,说等回来时,就着新麦的香,和春秀喝个够。”

正说着,春秀突然尖叫一声,从仓房里拎出个蒙着布的坛子,布上沾着麦糠,边缘绣着朵石榴花。她扯开布,坛口的泥封“啪”地裂开,醇厚的酒香混着麦香漫开来,惊得田埂上的蚂蚱都蹦了三蹦。

“是他埋的酒!”春秀的眼泪掉在坛口,“他说过,泥封上的红绳要是没断,就证明他天天在想我。”她指着坛口那根褪色的红绳,绳结打得复杂,却和锁香巷阿榴银镯子上的结一模一样。

汉子从后面抱住她,下巴抵在她发顶:“本来想等收完麦给你个惊喜,谁知道这坛子自己从土里冒出来了。”他挠挠头,忽然从怀里掏出个布包,“还有这个,去年在河底捞的,总觉得该留给懂它的人。”

布包里是块巴掌大的木牌,上面刻着艘船,船底刻着“望归号”三个字,边角被河水泡得圆润。我摸着木牌上的纹路,突然觉得掌心的钥匙在发烫——钥匙柄的形状,竟和木牌背面的凹槽严丝合缝。

“咔哒。”当钥匙插进凹槽时,木牌突然裂开,里面藏着半张泛黄的纸,是张修船的账单,记账人的名字被水洇得模糊,却能看清最后一行:“阿芷姑娘的‘望归号’,还差最后三根船钉。”

风突然大了,麦田翻起的金浪里,飘来无数细碎的声音:有守塔人的钟声,有修船姑娘的锤响,有阿榴娘的呼唤,还有阿芷在锁念塔里没说完的话。这些声音缠在一起,化作根无形的线,一头系着木牌,一头通向远处的光晕。

老妇人把最后一段草绳递给我,绳尾系着颗麦种:“去吧,下一站,是让所有念想结果的地方。”她望着翻涌的麦浪,眼角的皱纹里盛着光,“你看这麦子,春种秋收,从不含糊。念想也一样,只要肯等,肯盼,总有沉甸甸的时候。”

春秀把那坛酒往我怀里塞:“带上它,说不定到了下一站,能遇上懂这酒香的人。”坛口的红绳被风一吹,突然散开,化作道红光钻进光晕,像在前面引路。

李醒叼着那粒发了芽的桃花籽,铜铃在酒香里响得醉醺醺的。我抱着酒坛,跟着大哥走进光晕——这次的光里没有谜题,只有种踏实的笃定,像知道那些散落的碎片,终将在某个地方,拼出最圆满的模样。

光晕尽头飘来熟悉的槐花香,隐约能看见座老院,院门口的石磨上,摆着个没编完的竹篮,篮底的“禾”字旁边,新刻了个小小的“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