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盒里的椰子糖碎块突然滚落到日志上,恰好盖住“等你”两个字。远处的船灯越来越近,隐约能看见船头站着个穿蓝布衫的老妇人,正朝着灯塔挥手,手里举着个油纸包,在风中轻轻晃。
“看,”老婆婆笑得眼泪直流,“我说过,她会听见钟声的。”
塔顶的灯光突然变得明亮,像是积聚了百年的光都在这一刻迸发。铁皮青蛙在口袋里跳了跳,黄铜肚皮上的“盼”字亮了起来,和钟声、灯光融在一起,在雾里织成张温暖的网。
大哥碰了碰我的胳膊,指着日志里夹着的另一张纸条,是张简陋的地图,标注着“南洋码头——望归岛”的航线,旁边画着艘小小的船,船上画着颗糖。
“下一站,南洋码头。”他低声说,声音里裹着海风的潮湿,“去看看她当年攒钱修船的地方。”
我攥紧手里的椰子糖碎块,甜味仿佛透过指尖渗进心里。钟声还在响,雾渐渐散了,露出满天星光,像无数双眼睛,在见证这场跨越了百年的等待。
南洋码头的风总带着咸涩的潮气,木质栈桥在脚下咯吱作响,每块木板的缝隙里都嵌着细碎的贝壳和沙粒,像是被岁月嚼碎的时光。我们顺着老婆婆指的方向找到那间旧修船厂时,锈迹斑斑的铁门正挂着“停业整顿”的木牌,门轴上的蛛网蒙着层薄灰,却在角落留着个被反复蹭过的豁口,显然常有人从这里钻进钻出。
“就是这儿。”大哥推开门时,铰链发出老驴般的嘶鸣,惊得屋檐下的麻雀扑棱棱飞起来。院子里堆着半船拆下来的木板,有的还留着烧焦的痕迹,有的侧面刻着歪歪扭扭的名字——“阿珠”“阿福”“水根”,像是当年修船工的记号。最里侧的工棚墙上,用红漆画着艘没完工的船,船帆上写着“望归号”,旁边歪歪扭扭添了行小字:“等她回来,就叫这名儿。”
工棚的铁架上挂着件褪色的蓝布衫,袖口磨出了毛边,领口别着枚铜制的船锚徽章,背面刻着个“禾”字。大哥取下布衫时,从口袋里掉出个牛皮笔记本,纸页已经泛黄发脆,第一页贴着张黑白照片:穿工装的年轻姑娘站在船坞边,手里举着把扳手,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身后的半成品船身上,正刷着“望归号”的底漆。
“民国十七年三月,”我翻开笔记本,字迹带着点稚气,却透着股韧劲,“今天总算攒够买龙骨的钱了,老杨说这根楠木够结实,能抗住台风。他不知道,我偷偷在龙骨里刻了字——‘载着阿爹的钟声回家’。”纸页间夹着张皱巴巴的账单,上面记着“铁钉:32文”“桐油:5斤”,最后一行用红笔圈着总数,旁边画了个小小的笑脸。
往后翻,字里渐渐多了些忧虑。“五月十二,台风把船棚掀了半顶,刚削好的船桨断了三根。阿爹的信说塔灯快没油了,可我手里的钱只够买桐油……”这页的边缘有泪痕晕开的墨迹,在“阿爹”两个字上反复洇染,几乎看不清笔画。“六月初七,遇见个南洋来的商人,说能帮我带封信给望归岛,还说塔上的钟最近敲得特别急。我把攒的椰子糖塞给他,让他务必交到敲钟的人手里——那是阿爹最爱吃的牌子。”
最后几页贴着张船票,目的地是望归岛,日期被雨水泡得模糊,只能看清“宣统三年秋”。票根背面写着行极小的字:“修船的老李说,望归岛的塔灯最近亮得特别稳,像是有人添了新油。”
“这儿有东西。”大哥弯腰从船板下拖出个铁皮箱,锁扣已经锈死,砸开后,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几十根船钉,每根钉帽上都刻着个“归”字,旁边放着个锡制酒壶,壶底刻着“守”字。最底下压着件叠得平整的粗布围裙,口袋里缝着块碎镜片,对着光看,能映出工棚墙上“望归号”的影子。
正翻着笔记本,院门口突然传来拐杖点地的声音。个穿粗布短褂的老汉站在那里,手里拄着根船桨改的拐杖,桨叶上刻满了日期。“你们是来看‘望归号’的?”他声音洪亮,眼角的皱纹里还沾着船底的青苔,“我爹当年是这船厂的学徒,说有个姑娘总在月亮底下敲钉子,嘴里念叨着‘再快些,再快些’。”
他指了指工棚后的水道:“那船后来没完工,姑娘听说望归岛的钟敲得越来越弱,揣着攒的钱就坐船走了,临走前把船板拆了,每块板上都写了日期——从她来码头的第一天,到走的那天,整整三百六十五天。”老汉蹲下身,扒开水道边的淤泥,露出块埋在泥里的船板,上面刻着“第189天,今天阿爹的信说,塔上的钟绳断了,他够不着换”。
“她走后,我爹每天来这儿拼船板,”老汉笑了笑,眼角泛着湿光,“拼了三十年,才拼出半艘船身。他说,等拼完了,就划去望归岛,看看那姑娘有没有把钟修好看。”他指着远处的海面,夕阳正把海水染成金红色,“你们看,今天的浪特别稳,像在等船开呢。”
铁皮箱里的船钉突然在掌心发烫,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里面苏醒。我低头看笔记本最后一页,不知何时多了行用铅笔补的字,笔迹和望归岛老婆婆的如出一辙:“宣统三年冬,登岛时塔灯亮得很,钟绳是新换的麻绳,阿爹说,每天敲钟时都能听见船板响,像是‘望归号’在往这儿开。”
大哥把那枚刻着“归”字的船钉揣进兜里,船板下的海水轻轻晃了晃,像是有艘看不见的船,正顺着涨潮的方向,慢慢驶向望归岛的方向。栈桥上的麻雀又飞了回来,落在“望归号”的船骨上,叽叽喳喳的,像是在催着谁快点启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