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桃还在等吗?”大哥突然问。
老婆婆猛地抬头,眼睛里终于有了光:“在!就在前头的绣坊,天天绣老虎帕子,说阿福见了帕子,就认得回家的路……”话音未落,她和竹篮突然淡得像烟,风一吹就散了,地上只留下两个浅坑,坑里长着两株细草,叶片卷成老虎爪的形状。
我们顺着老婆婆消失的方向走,果然看见家绣坊,门楣上挂着“春桃绣坊”的木牌。推门进去,满墙都挂着老虎帕子,有的绣着虎头,有的绣着虎尾,最中间那幅最大的,帕子角上绣着个“福”字,针脚密得像要把布戳穿。
一个穿素色布裙的女人坐在绣架前,手里的丝线在布上穿梭,明明在绣老虎眼睛,绣出来的针脚却歪歪扭扭,像在哭。“阿福说,老虎眼睛得用金线,才够威风。”她没回头,声音哑得像磨过砂纸,“可金线太亮,刺得眼睛疼……”
绣架旁的竹筐里,堆着几十块绣坏的帕子,每块上的老虎眼睛都晕着团水渍,像是被眼泪泡过。
“他回不来了。”我捡起块帕子,指尖触到水渍时,冰凉刺骨,“但这帕子,他收到了。”
女人的肩膀猛地抖了抖,手里的金线“啪”地断了。“收到了……吗?”她缓缓转过身,脸上爬满泪痕,可眼睛却亮起来,“他总说我绣的老虎像猫,这次……像老虎了吗?”
“像。”大哥指着最大的那块帕子,“威风得很,能吓跑山里的狼。”
女人突然笑了,眼泪却掉得更凶,她把断了的金线重新穿好,指尖翻飞间,老虎眼睛的轮廓渐渐清晰,这次的针脚稳得像钉在布上,“我再绣最后一块,绣完……就不等了。”
满墙的帕子突然无风自动,像一群展翅的小老虎,簌簌地飘向窗外,化作点点金斑融进阳光里。女人望着光斑,嘴角的笑纹里终于有了暖意:“他说过,等我绣够一百只老虎,就带它们去山那边看瀑布……”
绣坊的门在身后关上时,我回头望了眼,门楣上的木牌已经换成了“春桃布庄”,里面传来裁布的“咔嚓”声,清脆得像斩断了什么牵绊。
前路突然变得笔直,青石板缝里钻出的细草都朝着一个方向长,老槐树远远落在身后,树杈上的红绸带被风吹得猎猎响,像在挥手道别。
往镇中心走的路,比预想中更古怪。青石板路像活了似的,脚下时常传来轻微的“咯吱”声,低头看时,石板边缘竟在悄悄移位,刚才明明是横铺的纹路,走两步再瞧,竟变成了竖纹,像被谁在暗中翻动的书页。
李醒的铜铃在腕间转得飞快,银白毛发根根竖起,他突然拽住我往旁边猛拉——我原本要踩的那块石板“咔嗒”一声翘起来半寸,
“这路在自己改道。”他声音发紧,指着前方:“你看那盏灯笼,三分钟前在左数第三家屋檐下,现在跑到右数第二家了。”
果然,那盏糊着红纸的灯笼正晃晃悠悠挂在豆腐坊的门楣上,灯笼穗子扫过“祖传豆腐”的木牌,牌上的“腐”字最后一笔突然拉长,像条小蛇似的钻进墙缝里。
两侧的房屋更不对劲。裁缝铺的窗棂上,剪纸喜字突然蜷成一团,变成只纸蝴蝶飞出来,绕着我们转了两圈,落在我肩头——展开翅膀时,里面竟印着个模糊的男人影子,穿着褪色的军装,正对着窗里的女人挥手。再看窗内,穿蓝布衫的老板娘正对着空缝纫机发呆,指尖在踏板上虚踩,机针上下跳动,缝着件没领的小褂子,针脚密得能数清针数。
“是张裁缝的男人。”大哥突然开口,他刚才摸了摸墙根的青苔,指尖沾着些潮湿的凉意,“三十年前去当兵,说打胜仗就回来娶她,结果再也没消息。她就天天缝他的军装,缝了三十年。”
纸蝴蝶突然剧烈扇动翅膀,影子上的军装渐渐变得透明,露出底下的白骨。老板娘的缝纫机“咔哒”一声卡了线,她抬起头,眼里蒙着层白雾,对着空气说:“阿强,领口要不要再放宽些?你总说勒得慌……”
李醒突然抬手,银白毛发缠住纸蝴蝶往窗内送,蝴蝶却在半空停住,影子对着老板娘深深鞠了一躬,化作纸灰落在缝纫机上。老板娘像是被烫了下,猛地清醒过来,看着满筐没领的小褂子,突然捂住脸哭起来:“早知道……早知道就不等了……”
哭着哭着,她抓起剪刀把褂子全绞了,碎片扔进纸篓时,窗外的灯笼“啪”地亮了,光照在新摆出来的花布上,艳得晃眼。
往前走,剃头铺的铜盆里漂着层白沫,老板正对着空椅子说话:“老周头,今天给你刮个新花样,别总说我手艺老套。”椅子上却没人,只有副老花镜架在椅背上,镜片里映出个老头的笑脸,正咧着缺牙的嘴乐。
杂货铺的柜台后,老板娘数着铜板,每数三个就往罐子里扔一个,嘴里念叨:“囡囡的学费,还差二十三个……”墙根的坛子突然晃了晃,滚出个铜板,她捡起来时愣了愣,随即抹了把脸,把铜板攥得紧紧的。
我们像走在无数个没结尾的故事里,每个门后都藏着团执念,有的沉甸甸,有的轻飘飘,却都缠着根无形的线,把路拧成了乱麻。
“快到镇中心了。”大哥突然停下,指着前方那座石桥。桥栏上刻着的石狮子,刚才还是张嘴的,此刻却闭着嘴,嘴里的石球不知何时滚到了桥洞下,正被群小孩追着踢——那些小孩的身影忽明忽暗,踢到石球时会发出银铃似的笑,踢空时就对着空气噘嘴。
石桥对岸的牌坊上,“回魂镇”三个大字正往下掉金粉,露出底下的“永安镇”,阳光落在字上,暖得像刚晒过的棉被。
“你看,”大哥的声音松了些,“路快直了。”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牌坊下的石板路终于不再乱转,影子规矩地拖在身后,连风都变得清爽,带着烤红薯的甜香——卖红薯的老汉正把烤得流油的红薯往纸包里装,对着空荡的竹椅说:“丫头,趁热吃,凉了噎得慌。”竹椅上的棉垫,还留着个浅浅的坐痕。
李醒的铜铃轻轻晃了晃,没再发出预警的颤音。
“走吧,去看看永安镇的中心,该是什么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