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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如何定义国家(二)(1 / 2)

哈特福德。

清廷出洋肄业局监督吴子登,在1880年上任,作为一名典型的传统士人,他从未离开过“天朝”,直到奉命前来监督这群“留美幼童”。

起因是朝中争论不休,正监督陈兰彬和副监督容闳已势同水火,于是新任命他前往接替陈兰彬。

而他眼前所见,已经不是水土不服可以形容,简直是“经史错乱”。

他所接管的,是一个他无法理解的世界。

他的前任陈兰彬,乃至留美幼童倡议者容闳,似乎都在纵容一场渎职与背叛。

他看到的是一群剪掉了辫子、或将辫子盘在头顶藏在西式礼帽下的叛逆。

看到的是一群穿着剪裁合体的法兰绒运动服、在草地上追逐皮球、高声用英语呼喊“py ball!”的野蛮人。

在哈特福德的“大清国驻美教育使团”总部,他更是被一张合影刺痛了,

那些少年,詹天佑、黄开甲、梁敦彦等人,组成了名为“东方人”的棒球队,神态倨傲,与美国人无异。

他走进这群学生的课堂,听到的不是《圣谕广训》,而是拉丁文法和微积分。他发现这些本应“凭中国十三经、二十一史,以纯正其心志”的少年,如今对中文所知甚少,也无心学习。他们非但中文荒疏,甚至达到了厌弃儒学的地步。

更不可饶恕的,是他们沾染西俗、离经叛道。他们与美国女同学过从甚密,在教堂里参加礼拜,甚至有人信奉耶稣。

容闳多次与他争辩,这个耶鲁大学的毕业生,认为这些都是文明进步的必经之路,是吸收西方科技文化的代价。

但他自己,孔孟之道的扞卫者,看到的只有“变且初服”——他们已经变成了彻头彻尾的外国人。

他必须行动。他要向北京的王爷和大臣们揭露这场骗局。

去年末,奏折抵达了北京总理各国事务衙门。

吴子登上奏,他认为,这项耗费巨资,甚至动用关税银两的计划,非但没有为大清培养出忠君爱国的栋梁,反而是在为外国增丁口之数。

“他们应被立即召回,并在回国后受到严格看管。”

北京的“顽固派”势力终于等到了他们需要的弹药。

朝廷内部的争论尘埃落定。

光绪七年,正式的谕旨下达:出洋肄业局,裁撤。所有学生,即刻归国。

这场历时十年、寄托了曾国藩、李鸿章无尽希望的教育之路,戛然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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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金山港。

太平洋邮轮公司的“阿拉斯加”拉响了汽笛,准备启程横渡太平洋,前往上海。

第一批返回的留美幼童站在甲板上,目送着他们生活了近十年的“第二故乡”缓缓消失在视线里。

詹天佑情绪难明。他刚刚以优异成绩从耶鲁大学谢菲尔德科学院土木工程系毕业。

尽管他脸上看不出太多情绪,但内心早已在计划。

美国因铁路而强盛,他亲眼目睹了太平洋铁路的奇迹。

他想,只要给他一个机会,他就能为大清国造出同样的铁路,甚至是更好的铁路。

在他身边,是来自麻省理工学院的邝景扬。

他学的是矿业和土木工程。

不远处,是唐绍仪和梁敦彦,黄开甲等等,情绪都很复杂。

一边是离开美国寄宿家庭的悲伤——那些新英格兰地区的家庭曾给予他们真挚的欢迎和关爱 ,另一边,是回归祖国、效力国家的兴奋与憧憬。

詹天佑的思绪回到了几个月前,当召回令抵达哈特福德时,他的洋父亲和他的教授四处奔走,甚至试图游说美国政府介入。

可惜,什么也改变不了,

他们的美国监护人、那些视他们如己出的美国家庭,在港口为他们哭泣送行。

《纽约时报》等多家报纸为他们的召回鸣不平,称之为“清政府的愚昧与倒退”。

但现在,那些声音都远了。

悲伤过后,也有振奋,他们坚信,祖国正张开双臂,等待他们这批优秀的毕业生,回去开创矿山、铁路、电报和新式海军。

航行是漫长而压抑的。

他们以为自己是凯旋的工程师。

他们不知道,在吴子登的报告抵达后,他们已经被重新定义为文化上的囚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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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黄浦江,吴淞口。

邮轮鸣响了悠长的汽笛,缓缓靠向码头。

詹天佑、唐绍仪、黄开甲和其余的九十多名学生,穿上了他们最好的西装。

这些西装是他们在美国的最后时刻,旧金山华人总会找了唐人街最好的裁缝为他们定做的。他们仔细地打理着领结,擦亮了皮鞋。挤在栏杆边,兴奋地眺望着码头。

上海,这个他们中少部分人的故乡,这个大清国最繁华的口岸。

或许他们内心也在期待着。

他们期待着一场欢迎仪式。也许不是盛大的,但至少是体面的。

他们期望看到总理衙门的官员,或是江南制造总局、轮船招商局的代表。

他们期望看到“欢迎大清国出洋肄业局学生归国”的横幅。他们期望看到李鸿章总督的代表,来迎接他们这些国家自强运动的先锋。

码头上,人头攒动,有洋人、商贩、苦力,还有看热闹的市民。

但,没有人来迎接他们。

汽笛声、缆绳的摩擦声、苦力的号子声……一切都嘈杂不堪,唯独没有他们期待的欢迎声。

邮轮停稳了。舷梯放下。学生们拎着手提行李,依次走下。

他们站在码头上,九十多名穿着西装、面带困惑的年轻人,在堆积如山的货物和好奇的目光中,显得格格不入。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没有官员。没有马车。没有欢迎。

不知过了多久,几个身影从码头的人群中慢吞吞地挤了过来。

为首的是一个穿着中式褂子、神情茫然的先生。

他走上前,打量着这群“假洋鬼子”,犹豫地开口:“哪位是……吴监督?”

吴子登监督早已先行一步,处理他的公务去了。

这个陆先生显然对自己接过的任务毫无准备。

他手里捏着一份名单,开始费力地清点人数。

他似乎完全不明白眼前这些是什么人。在他眼里,他们不是耶鲁的工程师或哥伦比亚的学者,他们只是一批货物,是上海道台大人交代他接一下的“麻烦”。

“都到齐了?”他用不耐烦的上海话问。

学生们用英语和广东话互相询问,最后用生硬的官话回答:“齐了。”

“跟我来。”陆先生叹了口气,转身招了招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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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先生为他们准备的“交通工具”出现了。

不是他们在美国乘坐的舒适马车,也不是官员应乘坐的大轿,甚至不是普通的马车。

那是几十辆独轮推车。

这种车,在上海,是用来运送蔬菜瓜果、货物,或是最底层苦力的交通工具。

学生们震惊了。

“我们要坐这个?”唐绍仪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开玩笑吗?(Are you kiddg?)”一个刚从耶鲁毕业的学生脱口而出。

陆先生翻了个白眼:“啰嗦什么?上车!行李也放上去。”

在陆先生的催促和码头苦力的推搡下,这群新英格兰的绅士们,狼狈地爬上了那些吱吱作响的独轮车,每辆车挤上两个人,旁边堆着他们的皮箱。

一场“游行”开始了。

独轮车队,吱吱嘎嘎地驶离了码头,进入了上海繁华的租界。

这立刻引起了轰动。

看热闹的人群迅速聚集起来。

他们从未见过如此滑稽的场面——一群穿着“洋服”的中国人,却像待宰的牲口一样被装在独轮车里。

他们的西装,成了最大的笑柄。

“假洋鬼子!”

“看,假洋鬼子!”

“辫子呢?他们的辫子呢?”

“听说在番邦信了教,连祖宗都不要了!”

“朝廷花钱养了一群反骨仔……”

“看他们的样子!!”

嘲笑声,混杂着独轮车刺耳的“吱嘎”声,钻进每一个学生的耳朵里。

他们在美国的十年,是赞誉,喜爱和尊重的十年。

他们是洋父母的心头宝,是划船队的主力,是棒球队的明星,是学术奖项的获得者。

而此刻,在他们引以为豪的祖国,在他们准备奉献一切的土地上,他们成了被公开羞辱的小丑。

詹天佑坐在车上,紧抿着嘴唇。他没有愤怒,只有一种彻骨的冰冷。

真正的耻辱,发生在一个检查站——法租界的边界。

几辆独轮车因为没有通行证被拦下了。

“下来!下来!”租界的巡捕呵斥道。

陆先生束手无策,最后只得严厉呵斥他们下车。

这些耶鲁和哥伦比亚的毕业生,穿着西装,扛起沉重的皮箱,在同胞的嘲笑声中步行穿过法租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