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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风起云涌1880(七)(1 / 2)

血。

无尽的血,在冰冷的海水中洇开,像是一朵朵盛开在冥府的黑色莲花。

陈九的意识在下沉。

他忽然记起来了。这是新会的海。他乡下的海。

他不是陈九。

他甚至不是“九爷”。

他只是阿九。一个赤着脚,在滩涂上讨生活的少年。

随后,风暴来了。

天空不是铅灰色,而是一种诡异的、仿佛尸体淤青般的紫黑色。

海浪不是呼啸,而是亿万冤魂在同时尖啸。

他身下那艘可怜的舢板,在巨浪之巅被抛起,又被狠狠砸入深渊。

“抓紧!”

他听到了叔公的嘶吼,但声音刚出口,就被狂风撕碎。

一个三角浪从侧面袭来,舢板瞬间解体,木板横飞。

他被抛入了冰冷刺骨的黑暗中。

“救……”

他刚张开嘴,咸涩的海水就疯狂地灌入他的口鼻,呛得他肺部如同火烧。

他本能地挥舞着四肢,想要抓住什么,但周围只有冰冷和虚无。

然后,他感觉到了。

有什么东西,抓住了他的脚踝。

那不是水草。那是一只冰冷、浮肿、带着尸斑的手。

陈九猛地低头,在浑浊的海水中,他看到了无数张脸。

一张张泡得发白、五官扭曲的脸,有死在海上的同乡,有阿忠,有阿爹,有叔公,有梁伯,有王崇和,有何文增,有肺痨鬼老林,有临死前塞给他玉片的少年,有周振川。

他一张脸一张脸地挨个看过去,那些脸,眼睛里没有眼白,只有两团漆黑,随着他的眼神,纷纷咧开嘴,露出一个无声的笑。

紧接着,四面八方,更多的“水鬼”围了过来。

所有不甘的灵魂围了上来,有跟他一起从澳门登船卖“猪仔”途中病死、有被抛下船的,有甘蔗园的亡魂,有死在铁路上的武师,有跟他多年死战烧成灰的。

他们拖着长长的、如同海藻般的头发,用一双双苍白的手,托举着陈九的身体,想要把他举起来,远离这片深海。

“扶我起来!”

陈九在梦中怒吼,他抽出了腰间的鱼刀。

刀光在漆黑的风暴闪过一道微弱的寒芒。

他一刀接着一刀在风暴中挥舞,想要劈开眼前的海浪和风暴。

海天一阔,壮怀激烈。

一浪高过一浪,水鬼们有时被打散,有时被浪拍入深海,但他们似乎无穷无尽。他们没有痛觉,只有执念。

就在他力气将尽,大口喘息时,一股更庞大的、令人窒息的威压从他下方传来。

有一些托举他的尸体忽然惊恐地四散奔逃。

陈九感到浑身冰凉刺骨,仿佛坠入了冰窖。

他缓缓低头。

在更深的黑暗中,两双如同灯笼般的、闪烁着幽蓝光芒的巨眼,缓缓睁开。

那是一条青蛇和白蛇,

青蛇的身躯庞大如山峦,覆盖着八种颜色的鳞片。它没有四肢,只有一条长达百丈的、布满狰狞骨刺的长尾。

它的头颅丑陋异常,布满脓疮,一张巨口裂开,里面不是牙齿,而是腐臭的混沌。

白蛇冷眼旁观,身躯却卷了过来,想把青蛇和他们一起都绞死在海水中,

陈九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那是一种生命层次被绝对碾压的绝望。

但恐惧之后,涌上来的,是滔天的戾气。

“畜生!”

他握紧鱼刀,用尽气力,朝着那一对巨眼游去。

两条蛇似乎被他的不自量力所激怒,张开了巨口。

一股无可抗拒的吸力传来,周围的海水、鱼群、甚至那些来不及逃走的水鬼,都被卷入那片黑暗。

陈九死死地抵抗着,但那股力量太强大了。

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被吸向那张巨口。

“我操你祖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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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金山,唐人街。

“哐——!”

一面巨大的铜锣被狠狠敲响,声音凄厉、急促,如同战鼓,撕裂了黎明前的寂静。

“封街!!”

“封街!!”

随着一声声沙哑而暴戾的嘶吼,唐人街这片低调了数年的社群,在瞬间露出了它狰狞的獠牙。

“哗啦啦——”

无数的打仔涌上街头。

萨克拉门托街、斯托克顿街、都板街……所有连接唐人街与外界的通道,被刀和斧头彻底封死!

打仔们三人一组,五人一队,沉默地占领了每一个街角。

随后是沉默的黑衫汉子们整队出街,他们手中提的,不是斧头和短刀,而是清一色的连发步枪,枪膛里压满了黄澄澄的子弹。

他们目不斜视,看也不看致公堂的打仔,蛮横地举枪占领了布防位置。

“总会令:”

一个领队站在街口,对着那些试图探头张望的商户和平民厉声喝道:

“自即刻起,全埠戒严!许进不许出!各家商铺,一律停业!所有人等,闭门锁户,不得外出!”

“有敢擅闯街道者——杀无赦!”

“有敢窝藏刺客者——杀无赦!”

“有敢趁乱生事者——杀无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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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唐人街的戒严是“肃杀”,那么巴尔巴利海岸的封锁,就是“窒息”。

这里是旧金山最大的娱乐区,是黄金、烈酒、毒品和色欲的交汇之地。

但今晚,它落幕了。

当唐人街的锣声响起时,总会的队伍,切断了巴尔巴利海岸所有的主干道。

无数个酒店的服务生,后厨打杂的,渔民,拿起了长刀,在腰间插着柯尔特转轮手枪的核心骨干的带领下封锁了街道。

他们的行动,也更血腥。

“砰!”

一个喝醉了的爱尔兰水手,因为妓院突然关门而大发雷霆,他拔出刀,试图冲撞封锁线。

回答他的,是一声枪响。

子弹精准地掀飞了他的天灵盖。红白之物溅了一地。

领头的枪手,用生硬的英语冷冷地扫视着那些被堵在街上、惊恐万状的白人寻欢客,“Go ho! or die!”

尖叫声四起。

巴尔巴利海岸,这个旧金山的不夜城,所有的音乐、所有的娇笑、所有的赌局,在同一时刻,戛然而止。

妓院的老鸨们惊恐地关上了大门,将那些还没来得及穿上裤子的恩客赶了出去。

赌场的荷官们慌乱地收起筹码,任凭赌客们如何咒骂也不敢开门。

于新的“合胜堂”总部门口,站着一整队九军的枪手。

合胜堂的打仔们站在门内,惊疑不定地看着这些“外人”。

那些枪手,既不进去,也不说话,只是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手按在枪身上。

但这个姿态,已经说明了一切。

“九爷遇刺”的消息,如同飓风般扫过整个海岸。合胜堂内部,那些知道一点内情的人,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他们明白,这封锁,不仅是为了抓捕凶手。

这更是一场清洗。

一场针对所有“可能”的叛徒的清洗,即将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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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人总会,内院。

这里没有喧嚣,只有死一般的寂静。

从二堂的门口,穿过庭院,一直到陈九养伤的后堂正屋,不到一百米长的路上,站满了人。

黑压压的一片。

他们是唐人街各大商号的掌柜,是六大善堂的侨领,是各个宗亲会的族长,是那些平日里靠着致公堂吃饭的头面人物。

他们一个个穿着体面的马褂或西装,此刻连闲聊的胆气也没有,眼观鼻鼻观心,一动不动。

没有人敢说话。

没有人敢抬头。

甚至没有人敢大声呼吸。

内院跪着十几个汉子,有致公堂的红棍,有九军在旧金山的核心骨干,有侥幸活下来在码头接人的护卫。

庭院的角落里,几个妇人和孩子在压抑地、无声地啜泣。那是阿忠和其他几个在码头战死的护卫的家眷。但她们的哭声,也被这巨大的恐惧压制着,不敢放大。

所有人都在害怕。

他给了他们秩序、尊严和安稳赚钱的机会。

如果他死了,华人总会和致公堂这棵大树的头面人物倒下,整个旧金山华人社会将瞬间分崩离析,退回到十年前那个内部混战的地狱。

那些平日收敛得很好的野心家,那些武装势力头目,那些护卫队首领,那些六大会馆的掌舵人,那些分舵香主该如何相处?

那些被压制许久的白人暴徒、那些虎视眈眈的偷渡客,会像闻到血腥味的鲨鱼一样扑上来,寻找机会。

但他们更怕的,是陈九“万一”……活过来。

刺杀,发生在光天化日之下,发生在码头刚下船之时。这是奇耻大辱!

这意味着,他们这些人中,一定出了内鬼!

一旦陈九醒来,唐人街又该如何?

雨夜此人坐镇烟花巷口,眼睁睁看着鲜血洗地,关帝庙前摆茶阵,杀得在座多少人午夜惊醒,巴尔巴利海岸大屠杀,尸体堆成山。

谁敢忘?谁能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