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长是一位名叫亨利·摩根的英国人,五十多岁,经验丰富,皮肤被海风和烈日晒成了古铜色。
他叼着烟斗,站在船尾舵盘旁,蓝眼睛警惕地扫视着海平面。
他受雇于新加坡一家实力雄厚的英国贸易公司——李齐名“四海通”公司深度捆绑贿赂的一个英国公司,负责将一批“特殊货物”安全运抵苏门答腊东北海岸的一个秘密接头地点。
所谓的“特殊货物”,就藏在底舱一个被严密看守的区域里。那里没有通常商船上的茶叶、香料或棉布,只有五个年轻人,和他们随身携带的几个沉重的、贴着“精密仪器,小心轻放”标签的板条箱。
李庚正靠在一个木箱上,闭目养神。
颠簸的船身和海浪拍打船舷的单调声响,并未能让他紧绷的神经有丝毫放松。
他的手,始终下意识地按在腰间那支包裹在油布里的左轮手枪枪柄上。
脑海里,反复推演着登岸后可能遇到的各种情况:荷兰人的巡逻队、本地土着的袭击、甚至是来自内部的背叛……振华学营两年多的严酷训练,给他展示过太多惨烈的军事案例。
坐在他对面的,是赵传薪(癸卯)。这位炮兵指挥官并没有李庚那般外露的紧张,他正借着从舱顶气窗透进来的微光,专注地看着外面。
林旭(甲辰)则显得有些焦躁。
晕船的折磨让他脸色苍白,但他依旧强打精神,一遍又一遍地清点着他们携带的物资清单。那几个板条箱里,装的并非什么精密仪器,而是此行最重要的战略物资:几部最新式的电报机、足够铺设数十公里线路的电报线、电池、电解液、手摇发电机,以及……几套完整的、可以快速组装起来的野战外科手术器械和急救药品。
这些东西,将是他们在苏门答腊建立有效指挥和后勤体系的关键。
同样也花费了陈九巨大的代价。
周中简(辛丑)正用一块油布,仔细地擦拭着他那支心爱的温彻斯特连珠枪。这个性格火爆的前绿营兵,似乎只有在和武器打交道时,才能找到片刻的安宁。
他的眼神不时瞟向舷窗外翻滚的浪花,似乎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踏上战场,用手中的快枪去证明自己的价值。
而钱远山(乙巳),则像个局外人一样,靠在角落里,安静地翻看着一本厚厚的马来语—英语词典。
他是团队里唯一熟悉南洋情况的人,负责登岸后的联络与情报工作。
在这片语言、文化、种族关系错综复杂的土地上,沟通与信息的价值,有时甚至比枪炮更为重要。
他们五人,连同随行的十名从振华学营挑选出来的、精通电报收发、测绘和医疗的骨干队员,便是陈九派往苏门答腊的“种子”。
他们的任务,不是去冲锋陷阵,而是去建立一个大脑,一个神经中枢,将董其德和阿吉点燃的那场看似混乱的“暴动”,引导和重塑成一场真正有组织、有战略目标的战争。
“还有半天航程就到接头地点了。”
摩根船长的声音从舱口传来,“荷兰人的巡逻船最近盯得很紧,我们只能在外海下锚,你们需要乘坐小船自行登岸。接应的人会在岸边的树林里等你们。”
李庚睁开眼,与其他四人交换了一个眼神。最危险的时刻,即将来临。
凌晨时分,月黑风高。“白玫瑰号”在距离海岸约五海里处悄然下锚。两艘早已准备好的舢板被放下水面。李庚一行十五人,连同那些沉重的箱子,被小心翼翼地转移到舢板上。
海面上风浪不小,舢板在波涛中剧烈地起伏摇晃。冰冷的海水不时泼溅到身上,所有人都紧咬牙关,默不作声。
划桨的水手是摩根船长的心腹,经验丰富,如同水鬼,精准地操控着小船,避开暗礁,向着岸边那片黑黢黢的树林驶去。
经过近两个小时的艰难划行,舢板终于冲上了一片泥泞的滩涂。
“咕咕——咕咕咕——咕——咕——”
钱远山模仿着海鸟的叫声,发出了约定的信号。
片刻之后,红树林深处,传来了同样节奏的回应。
此时,天色已经大亮。
几个皮肤黝黑、身材精悍的汉子,从黑暗中闪了出来。他们手里都拿着武器,眼神警惕。为首一人,正是派来接应的阿吉手下的一个小头目。
“是乙巳先生吗?”那头目用带着浓重广府口音的低沉声音问道。
“是我们。”钱远山回答,“庚寅、癸卯、甲辰、辛丑,都到了。”
确认身份后,气氛顿时放松下来。接应的人手脚麻利地从舢板上卸下箱子和人员,迅速抬进了红树林的深处。
“荷兰人的‘政府海军’炮艇,昨天刚来这里扫荡过,打死了我们两个放哨的弟兄。”接应头目一边引路,一边低声介绍着情况,“这里不能久留。董先生和阿吉哥,在内陆三十里外的临时据点等你们。”
穿过迷宫般的红树林,是一条仅容一人通行的小径,蜿蜒着伸向内陆的丘陵地带。
四周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和不知名的虫鸣鸟叫。
李庚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从这一刻起,他们已经踏入了真正的战场。振华学营里学到的一切知识和技能,都将在这里,接受最严酷的检验。
急行军持续了整整三个时辰。
正午时分,他们终于抵达了临时据点。
董其德和阿吉早已等候在入口。
当看到李庚一行人,尤其是那些沉重的箱子被安全运抵时,即便是沉稳如董其德,脸上也露出了难以掩饰的激动。
“你们终于来了!”董其德快步上前,紧紧握住李庚的手。
几个月的时间,这位昔日在香港西装革履的知识分子,已经彻底褪去了文弱之气,变得如同这片雨林一样坚韧而危险。
阿吉则更直接,他用力拍了拍李庚和周中简的肩膀,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路上没遇到麻烦吧?家伙都带来了?”
“都带来了。”李庚点头,目光快速扫过据点里的景象。
“情况现在怎么样?”
董其德苦笑一声,“只是暂时稳住了阵脚而已。现在从城里获取情报非常困难,今天刚刚得到的消息,荷兰人的主力部队,已经扫平了巴塔克高地,正全速向我们这边开来。最多还有十天,我们就会迎来一场真正的硬仗。”
“我们目前掌握的情报非常少。”
“荷兰人兵力未知,目前我们推测应该最多两千人左右。”
“我们的人呢?”李庚问。
“亚齐人我们指挥不动,他们已经自行聚合在了一起,打自己最擅长的游击战。咱们这边能打仗的核心力量,目前由阿吉率领,加上九爷陆续的补充,有接近一千人,荷兰人的海军疯了一样在海上日夜巡逻,能送进来这些人实属不易。其他加上我们这几个月陆续收拢和训练的新兵,勉强能凑出两千人。”
董其德的脸色凝重,“新补充的这些人里,真正见过血的,不到三分之一。大部分人,之前还是在烟草田里干活的苦力。武器和火炮目前倒是不缺。”
“控制区内,现在已经有六千多劳工,我们收缴了周围几乎所有种植园的存粮,粮食还能维持三个月,但是那些劳工并不完全受到管制....”
“地形呢?”赵传薪插话问道,他的目光紧紧锁定在沙盘上那片起伏的山地上。
“我们现在所处的位置,是一片丘陵河谷地带。往西是连绵的山脉和原始雨林,往东是通往沿海平原的沼泽地。”董其德解释道,“地形对我们有利,便于隐蔽和打游击。但同样,也限制了我们的机动能力,更重要的是,荷兰人的山炮可以在这里发挥巨大的威力。”
“不能和他们打阵地战。”
辛丑立刻回答,“以我们目前的兵力、装备和训练水平,正面硬抗,无异于以卵击石。”
“那你的意思是?”董其德看向他。
“诱敌深入,分割围歼。”
“我们要利用地形,层层设防,节节抵抗,不断袭扰和消耗敌人。
“集中优势兵力,不计代价先打掉他们的炮兵,再和他们的步兵主力拉扯。”
“这太冒险了!”
阿吉皱眉道,“荷兰人的火力太强,一旦被他们缠住,我们的人……”
“打仗,哪有不冒险的?”
李庚打断了他,“我们唯一的优势,就是仅剩的时间和荷兰人对我们的低估,以及……我们比他们更能承受伤亡。”
“我们必须利用情报的空白,在一开始就打出优势!才能和他们后面进行拉扯!”
他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包括董其德和阿吉。
“从现在起,由我和辛丑接管军事指挥权。癸卯负责炮兵,甲辰负责后勤与通讯,乙巳负责情报与联络。董先生,你负责稳定后方,整训新兵,以及……随时准备执行我的命令。”
他顿了顿,补充了一句:“这是九爷的命令。”
董其德和阿吉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复杂的情绪。但最终,他们还是点了点头。振华学营这块牌子,代表着陈九的意志,也代表着更先进的军事理念。
在战争面前,个人的资历和威望,必须让位于专业的指挥。
李庚没有过多寒暄,甚至没有坐下,他接过董其德递来的关于荷兰远征军动向的零散情报,阿吉递过来的这几个月用脚步丈量的手绘地图,快速浏览着,看完就递给辛丑和其他人。
“时间紧迫,”李庚的声音打破了沉默,
“我们都研究过范德海金,此人不是巴达维亚那些文官,他是靠实打实的战功爬上来的,不会给我们太多喘息之机。从巴塔克高地到这里,直线距离不远,但雨林难行,五天抵达外围警戒区,十天内主力必然压境——这是最乐观的估计。”
他抬起头,目光依次扫过董其德、阿吉,以及自己带来的四位同伴。“诸位,我们现在两眼一抹黑。沙盘上的推演,终究是纸上谈兵。兵法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我们现在,既不知彼,甚至未必完全知己。所以,从此刻起,所有行动,必须围绕两个核心展开:掌握战场主动权——即情报与地形。”
“董先生,阿吉哥,你们前期在此经营,辛苦卓绝,值得敬佩。但要打仗,这些远远不够。我们必须在荷兰人摸清我们之前,先彻底摸清他们,以及我们脚下这片土地的每一寸细节。”
他转向阿吉,语气虽然客气,却带着明确的指令性:“阿吉哥,你久历战阵,又在此地活动数月,对周边环境最为熟悉。我需要你亲自带队,挑选二十名身手最好、最可靠的九军老弟兄,加上我和癸卯(赵传薪),组成一支精干的勘察小队。从明日凌晨起,我们要用三天时间,勘察西面这条河谷”
他指向沙盘上那条远征军最可能的主攻路线——“以及南北两侧所有可能供敌军迂回、或供我军设伏的山地小径。”
“我们要绘制出精确的地形图,”李庚的语气不容置疑,“标明每一处陡坡、隘口、河流深浅、林木疏密、水源位置,以及任何可能影响部队机动和火力展开的障碍物。尤其是这条河谷,”他再次强调,“我要知道它的宽度变化,两岸坡度,植被覆盖情况,以及任何适合隐藏兵力、设置交叉火力的地点。癸卯需要据此选择预设炮兵阵地。”
阿吉看着李庚年轻却异常坚定的脸,心中虽有些复杂,但还是沉声应道:“明白。人手和路线,我今晚就安排。”
李庚点了点头,又转向钱远山:“乙巳,你的任务同样紧急且关键。董先生之前建立的情报网络,你要立刻接手并全力拓展。我要知道荷兰远征军的准确情报,越详细越好。动用一切手段——收买向导、派遣探子、审讯俘虏,甚至可以尝试与那些同样不满荷兰人的马来村落头人建立联系。”
“我要知道:范德海金的兵力构成,欧洲兵、爪哇兵、安汶兵的具体数量和比例;他们的武器装备,尤其是克虏伯山炮的确切数量、型号和携带的弹药种类;他们的行军速度、补给状况、士气如何;他们是否有本地向导?是否有针对我们的具体作战计划?他们在巴塔克高地的作战方式是怎样的?有没有可以利用的弱点?”李庚一口气提出了一连串问题,
“务必在五天之内,给我第一份详尽的敌情报告。记住,任何一条看似微不足道的信息,都可能决定战役的胜负。必要时,不惜代价。”
钱远山点了点头:“明白,庚寅。我会尽力。”
“我持有荷兰人的牌照,明天我就会尝试和四海通以及英国人建立联系。”
布置完对外的情报与勘察,李庚的目光转向内部。“甲辰,”他看向林旭,“你立刻带人清点我们所有的家底。武器,各有多少?堪用状况如何?各种口径子弹、黑火药、引信,库存多少?粮食够支撑现有人员多久?能否支撑高强度作战消耗?药品库存多少?伤员救治能力如何?”
“我要在明天中午之前,看到一份精确到个位数的库存清单和后勤评估报告。打仗打的就是后勤,我们必须清楚自己能打多久,能承受多大的伤亡。”
林旭脸色有些苍白,不知道是否因为紧张,但还是用力点头:“是!保证完成!”
最后,李庚看向周中简:“辛丑,在你负责的袭扰分队完成任务返回之前,据点内部的防御和整训不能停。阿吉哥手下熟悉本地情况的老兵,暂时拨给你指挥。立刻加固营地外围工事,挖掘交通壕和射击掩体,清理射界,设置炸药和障碍物。同时,检查新兵的训练强度,尤其是队列纪律和步枪基础射击。”
“董先生,”他最后转向董其德,语气恢复了几分客气,“后方的民政安抚、新兵招募和思想动员,仍需您费心主持。稳住人心,是我们能打赢这场仗的基础。但所有涉及军事调动和资源分配的事项,必须先经我批准。”
振华学营两年多现代化军事教育在他身上烙下的深刻印记——战争是科学,是系统工程,容不得半点想当然和疏忽。
董其德跟阿吉合作许久,有些不适应,心中百感交集。他知道,随着李庚等人带领的军事体系的到来,苏门答腊这场反抗斗争的性质,已经悄然发生了改变。它不再仅仅是一场被压迫者的复仇怒火,而开始朝着一场真正的、有组织的近代化战争艰难演变。
而他自己,也必须适应这种变化,在这个新的权力格局中,找到自己的位置。
“好,”董其德最终点了点头,简洁地回答,“就按你说的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