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让他心烦的,是那些被他亲手送上船,派往南洋的“开拓队”。
一封从婆罗洲辗转送回的家书,被一个堂口小头目的老婆哭着送到了总会。
信上,那个曾经在香港街头不可一世的“红棍”,用歪歪扭扭的字,描述了他们在雨林里的生活。
“……这里不是人待的地方,日日与蛇虫为伍。昌叔的人,把我们当狗一样使唤,冲在最前面送死。上个月攻打和顺公司,我们堂口的三十个兄弟,死了十七个……阿嫂,若我回不去,你便改嫁吧,勿要再等……”
陈秉章看着那封浸透了泪水和绝望的信,久久无言。
他知道,陈九是在用这些人的命,去为南洋霸业铺路。
这是必要的牺牲,是枭雄的手段。
但他毕竟是在同乡会馆里滚了一辈子的老人,虽然剥削起同乡来毫不手软,但这样大批大批地派人上战场,刀刀见红,让他无法对此心安理得。
“九爷的船,太大了……”
一天夜里,他对自己的心腹感叹道,“大到我们这些老家伙,已经看不清航向了。我只怕,这船开得太快,风浪太急。”
他的心腹,一个同样出身会馆的老人,压低了声音说:“秉章叔,们的命当命。我们是不是……该为自己留条后路?”
陈秉章浑身一颤,猛地回头,死死地盯着他。
“这种话,以后不要再让我听到!”他厉声喝道,“吃谁的饭,就要忠于谁。这是规矩!”
他虽然嘴上这么说,但心里仍旧惴惴不安。
第二日,陈秉章处理完一桩堂口纠纷,揉着眉心。
手下人递上来一份密报,是香港和澳门几个堂口大哥联名写来的,措辞谨慎,却暗藏机锋,询问总会未来的“方向”,并委婉提及“兄弟们奔波卖命,所求不过富贵安稳”。
“富贵安稳?”
陈秉章冷笑一声,将密报点了扔进盆里,压根没有送给陈九看的心思。
他看着窗外维多利亚港的点点帆影,心中五味杂陈。
他何尝不知道,甚至他一个老头子也威风八面,半个香港三合会的大佬也要喊他一声大爷,也置办了偌大产业,甚至能在洋人面前挺直几分腰杆。
但这条路,越走越让人心惊。
对抗殖民者,兼并兰芳,这已经不是江湖厮杀的范畴,这是……造反!是要掉脑袋,甚至诛连九族的!
“九爷啊九爷,您这是要把十几万兄弟,都压上啊……”
陈秉章喃喃自语。
他偶尔细想陈九的谋划。有时只觉得热血沸腾,有时细想,却感到一阵阵寒意。
这艘船,已经驶入了深水区,前方是惊涛骇浪,回头,却已是万丈悬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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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那晚被张先生的车马从广汀义山接到莱特街的大宅后,梅姑仿佛活在了梦里。
这辈子做牛做马,从未想过“福气”二字会落在自己这样一个普普通通的女佣头上。
张家大宅是一座洋楼,白色的墙壁,蓝色的百叶窗,门前有修剪整齐的草坪和一座小小的喷泉。
梅姑成了这座大宅的管家,这是她以前在林家从未有过的身份。
张先生待她极其宽厚,不仅给了她远超普通“妈姐”的工钱,还专门在后院腾出两间干净明亮的屋子,让她和三个女孩居住。
最大的阿菊,甚至被张先生请来的英文老师启蒙,跟着学读书写字。
梅姑对张先生充满了感激。
在她眼中,张先生是个近乎完美的善人。
他英俊和蔼,身上总有一股淡淡的书卷气。
他不抽鸦片,不赌博,没有夫人,也不纳妾,对下人也温和有礼。
白天,他像槟城所有体面的华商一样,去港口的商行处理生意。
晚上,他常常在书房里读书,或是教阿菊写字,偶尔还会抱起最小的女娃,用不甚熟练的动作轻轻摇晃。
然而,在这份平静安稳之下,梅姑渐渐察觉到了一些异样。
大宅的夜晚,并不总是宁静的。
有时候,深夜会有马车悄无声息地停在后门。下来的不是衣着光鲜的绅士,而是一些皮肤黝黑、眼神警惕的男人。他们裹着纱笼,头上缠着布巾,脚上是磨损的皮质凉鞋或者草鞋。
他们从不走正门,也从不说话,身上带着一股海风和硝烟混合的特殊气味。
管家福伯会提着一盏被布罩住的、光线昏暗的马灯,将他们引进后院最深处。
梅姑好几次在夜里起来给孩子掖被子时,都看见那些人影在院中穿梭,将一个个沉重的、狭长的板条箱从马车上搬下来,堆进房间里。
箱子很重,搬运的男人脚步沉稳,却连一声闷哼都没有。
第二天经过时偶尔还能闻见一丝若有若无的臭味,像是西洋机器身上的。
每当这些人来访,张先生就会变成另一个人。
他会褪去白日的温和,神情变得异常严肃凝重。他会在书房里与那些人密谈,福伯则亲自守在门外,不许任何人靠近。
梅姑有一次去送宵夜的热茶,刚走到走廊,就被福伯用眼神制止了。
她只听到书房里传出几句低沉的、她完全听不懂的语言,那不是福建话,不是广东话,也不是英语或马来语,那是一种更为铿锵、短促的语言,情绪非常激动。
她还注意到,张先生的书房里,除了满架的书籍,还挂着一幅巨大的地图。那不是大清国的地图,也不是英属马来亚的地图。
有一次她进去打扫,斗胆凑近看了看。上面写了很多英文和字,密密麻麻,她看不懂。
她知道,槟城北边的海上,正在打仗。荷兰人,那些红毛鬼,正在攻打一个叫“亚齐”的地方。
码头上的水手们都在谈论这件事,说亚齐人很凶悍,让荷兰人吃了大亏。
但这些都离她的生活太遥远了,就像报纸上的铅字一样,与她无关。
直到那一天。
那是一个雨夜,来访的队伍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狼狈。
其中一个男人似乎地位很高,他受了伤,被人搀扶着,后面还跟了几个随从。他一瘸一拐。当他们经过后院的走廊时,一道闪电划破夜空,瞬间照亮了那个受伤男人的脸。
那是一张轮廓极深、饱经风霜的脸,高高的颧骨,坚毅的下巴。头上缠着布巾、在裤子外面还围着一条纱笼。
梅姑的心猛地一颤,一股尘封的记忆涌了上来。
她认出了那张脸和头巾的特征。
很多年前,她刚到槟城不久,还在码头上做些浆洗的零工。
她见过这样的男人,槟城的老人告诉她,这些是“亚齐人”,非常傲慢,从不向任何人低头。
槟城有一整条亚齐人占据的街道,还有他们的寺庙。
闪电的光芒逝去,院子重归黑暗。
那些深夜的访客,那些沉重的长条木箱,书房里的地图,张先生凝重的神情……所有碎片在那一刻都拼凑了起来。
梅姑的心跳得很快,既恐惧,又有震撼。
那个温文尔雅、救了她和孩子们性命的张先生,背地里和这些正在打仗的民族竟然牵扯很深。
她默默地退回到自己的房间,不敢发出任何声响。
她心里清楚,张先生和福伯似乎没有刻意防着她,她没有感到害怕。
自己只是一个妈姐,张先生待自己极好,那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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檀香山和旧金山,
关于是否应该主动前往南洋应征的争论,已经私下里涌动不休。
致公堂的一个老人翻出早已封存的洪门会簿,重申“忠义”誓言,一封封按着血手印的请战书,雪片般地递向总堂。
“大丈夫当提三尺剑,立不世之功!南洋,才是我辈的用武之地!”
有些人,选择了沉默。
他们依旧看报纸,做生意,或者管理工厂,或者每日下田劳作,修整家园,用实际行动,表达着对平静的眷舍。
太平军的旧部和致公堂反应激烈,总会留下来的管事不敢做主,只好汇总了一份文件,送往香港。
澳门,振华学营。
白先生的军事推演课,已经进入了更深的层次。
沙盘上,不再仅仅是苏门答腊或婆罗洲,而是整个南中国海,甚至包括了台湾和福建沿海。
李庚,已经成长为学员中最出色的一员。
他的战术构想,非常大胆,偶有奇招,时常让教官们都感到惊讶。
但他内心的变化,却无人知晓。
在一次课上,吴教官再次讲述了太平天国的兴亡。
这一次,他似乎备课很久,讲了派系之争,天京城内的腐化、内斗和最终的血腥悲剧。
“一个没有约束的权力,比最狠毒的敌人还要可怕。”
这句话,深深地印进了李庚的心里。
他想起了陈九。
那个只露了几面的“九爷”,那个教官提及的华人领袖。
随着南洋最近的布置当作案例呈上推演课,有些心思灵动地已经反应过来。
他们很快,也许就该毕业了。
陈九正在做的,不也正是一场更大规模的、席卷整个海外华人的“起义”吗?
他会成为下一个洪秀全吗?他们正在建设的这个“海上政权”,最终会不会也走向腐败和内斗?
那天夜里,李庚有些失眠了。他趁着哨兵换岗,溜出营房,来到后山的山崖上。
月光下,他从贴身的衣物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了那件早已洗得发白的、妹妹的红布衫。
他将布衫紧紧地贴在脸上,仿佛还能闻到家乡泥土的气息。
“小蝶……”他喃喃自语,“哥现在,有饱饭吃了,有新衣穿了,还在学着做大事。可是……哥走的这条路,到底对不对?”
黑夜,没有给他答案。
只有远处,那座彻夜不息的的兵工厂里,传来一阵阵有节奏的、锻打钢铁的声音。
“当!当!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