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翻了个身,却看到菲利普就在卧室的窗户边坐着。
他没有穿外衣,只穿着一件白色的衬衫,领口松开着,袖子随意地卷到手肘。
他坐在窗前,背对着她,宽阔的肩膀在月光下勾勒出一个坚硬的轮廓。
一只手夹着一支雪茄,猩红的火星在黑暗中一明一暗,青白色的烟雾袅袅升起,在月光中变幻着形状。
他似乎已经坐了很久,整个房间里都是烟味。
她悄悄地坐起身,没有出声。
“睡不着?”
菲利普没有回头,
“你也是。”比阿特丽斯回答。
“这里和伦敦不一样。”他说,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何止是不一样。”
比阿特丽斯不知道为什么情绪有点崩溃,开始抱怨,“这里简直就是地狱。我不明白,菲利普,你为什么要来这里?为什么要放弃在美国的一切?你明明可以……”
“可以做什么?”他打断了她,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可以像斯坦福和亨廷顿一样,舒舒服服地待在旧金山的豪宅里,数着靠压榨劳工血汗换来的金币,然后去华盛顿的国会里,大谈特谈什么自由与民主吗?”
比阿特丽斯被他话中的尖锐刺痛了。“至少那比在这里和一群野蛮人、一群劣等的清国人混在一起要好!”她脱口而出。
菲利普笑了,
“我没想到,”他缓缓地说,“你一个接受了最好教育的英国贵族,竟然会有这样天真的想法。”
“天真?”比阿特丽斯几乎要跳起来,“难道我说错了吗?他们就是劣等民族!他们……”
“他们只是贫穷,比阿特丽斯,贫穷和饥饿。”菲利普走到床边,在床尾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就像一百年前,你们英国的农民一样。”
他从床头柜的抽屉里,拿出了一叠厚厚的信。那叠信被牛皮纸仔细地包裹着,用麻绳捆得整整齐齐。
那厚度,堪比一本大部头的着作。
比阿特丽斯看着那叠信,心中莫名地涌起一阵酸涩。
“这些是……情书?”她试探着问,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紧张。
菲利普摇了摇头,他解开麻绳,小心翼翼地将信摊开,
“不是。”他说,“是给我一个好学的朋友准备的。他得知我要去英国,便委托我为他搜集一些关于英国工业发展的书籍和资料,并且,写一份关于英国社会现状的调查报告给他。”
比阿特丽斯看着他脸上的表情,那是一种混杂着欣赏、无奈甚至是一丝……说不清的复杂神情。
这种神情,他从未对自己流露过。
一股陌生的情绪涌了上来。是嫉妒。
“这个人是谁?”她忍不住问道,又补充了一句,“女人?”
菲利普抬起头看了她一眼,黑色的眼眸里似乎闪过一丝笑意。“以后你会见到他的。”
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挑了挑,从那叠信中抽出了一封最厚的,递给了她。
“你看看这个。”
比阿特丽斯接过信,信纸是一种粗糙的、带着草屑的纸,上面是用一种流畅而有力的笔迹写就的英文。
这似乎是一封描写英国历史和人文的信,但与其说是信,不如说是一篇详尽的、充满了数据和引文的社会学论文。
她的目光被信中的几个段落牢牢吸引住了。
信的开头,详细地分析了英国工业化的起源——“羊吃人”的圈地运动。
“英国大同海上航路之后,最主要的高利润商品是羊绒,羊毛价格飞涨,在几十年的时间里,翻了一番,这些新兴贵族和商人为了获取更高的利润,他们选择了侵占农民的土地…..”
“……所谓的光荣革命,并非解放了农民,而是解放了土地贵族和商业资本家。他们通过议会立法,将原本属于农民公有的土地,用一道道篱笆和围墙圈占起来,变成了私人的牧场。
羊是如此的贪婪和凶狠,甚至要把人吃掉,托马斯·莫尔在《乌托邦》中的描述,并非文学夸张,而是血淋淋的现实。
数以百万计的农民,逐渐失去了赖以为生的土地,被迫背井离乡,涌入城市,成为一无所有的流浪者。而国家非但没有救济他们,反而颁布了严苛的《流浪者法案》,将他们鞭打、烙印,甚至送上绞刑架。这一切,只是为了将他们驱赶进一个叫做工厂的新型地狱……”
比阿特丽斯的手微微颤抖起来。这些历史,她并非不知道,在学校的课堂上,老师们也曾轻描淡写地提过。但她从未见过如此直白、如此冷酷的叙述。
这封信的作者,像一个冷漠的解剖医生,将英国历史上那块最光鲜的遮羞布,毫不留情地撕扯下来,露出了
信的第二部分,详细地描述了那些失去土地的农民,在城市工厂里的悲惨境遇。
“……为了容纳这些源源不断涌入城市的廉价劳动力,工厂主们发明了一种绝妙的建筑——长绳公寓。在肮脏、潮湿的地下室里,密密麻麻地拉着一排排绳子。工人们下工后,就花上几个便士,像晾衣服一样,把自己的上半身挂在绳子上睡觉。到了早上,监工会解开绳子的一头,所有的人就会像一袋土豆一样滚到地上,然后挣扎着爬起来,去开始新一天长达十六个小时的工作。在这样的环境下,曼彻斯特的工人,平均寿命不超过三十岁……”
“……女工的处境更为悲惨。她们不仅要忍受同样恶劣的工作环境和长时间的劳动,还要面对监工和工厂主的肆意凌辱。为了生存,许多女工被迫成为妓女。她们的孩子无人照料,只能被锁在家里,或者从很小的时候就被带进工厂,成为童工。工厂主们发现,儿童瘦小的身体,是清理棉纺机
需要工作无法照料孩子的母亲,为了让哭闹的孩子保持安静,会给他们喂食混有鸦片酊和镇定剂的安慰剂。无数的孩子,就这样在无声无息中死去,他们的尸体,像处理工业垃圾一样,被随意地丢弃……”
信中还引用了大量的英国本地学者的报告和报纸报道,
她还看到了英国人是如何对待爱尔兰人的。在爱尔兰大饥荒期间,英国政府非但没有开仓赈灾,反而出动军队,抢夺爱尔兰农民仅存的口粮,眼睁睁地看着数百万爱尔兰人饿死或逃亡海外。而那些幸存者,涌入利物浦和伦敦的码头,成为了比英国本土工人更廉价、更受歧视的劳动力。
这信里面写,所谓的“文明”,是如何建立在对同胞、对殖民地人民惨无人道的剥削之上的。那些在伦敦议会里高谈阔论、衣着光鲜的绅士们,他们的财富,他们所代表的“日不落帝国”的荣耀,每一分,每一毫,都沾满了这些无名者的血与泪。
比阿特丽斯感到一阵阵的眩晕和恶心。
“我给他收集了很多这样的资料,”菲利普的声音平静得可怕,“《蓝皮书》、《济贫法报告》、恩格斯的《英国工人阶级状况》……为的就是让他明白,英国的发展,是建立在什么之上的。”
“我是想让他知道,所谓的文明,所谓的强大,不过都是用无数人的尸骨堆叠起来的。我给他看这些,一是为了让他不要畏惧这种所谓的文明,因为它的底子,并不比任何人干净多少。”
他停顿了一下,深深地吸了一口雪茄,然后缓缓地吐出。
“二来,也是想试图打消他的某些不切实际的想法。”他的声音变得更低沉,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我想让他知道,在美国这片土地上,当一个诚实的商人,照顾好自己的同胞,就已经是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事情了。没有必要,去搭上十几万人的身家性命,不计一切代价地去建立这样的文明。”
“我和他都清楚,在如今全面落后的情况下, 要付出多少血汗才能平等地站到这样吃人的文明面前。”
“像我这样,做个商人没什么不好的。”
比阿特丽斯有些发愣。
她一直以为,菲利普是一个纯粹的商人,一个冷酷的野心家。
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财富和权力。但现在她才明白,在他的内心深处,似乎还隐藏着一些她完全无法理解的东西。
他似乎在与某个看不见的敌人战斗,在与那个写信的“朋友”进行着一场跨越万里的、关于道路与选择的激烈辩论。
而自己,以及这片土地上所有的人,都只是他们这场宏大博弈中的棋子。
“你的朋友……他想做什么?”比阿特丽斯艰难地开口问道。
菲利普没有回答。
不知道是不想,还是不屑于回答。
房间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菲利普,”她轻声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你给我看这些,我明白,可是现在谁不是这样呢?而且我们和那些工厂主,又有什么区别呢?我们不也是在……”
“有区别。”菲利普打断了她,他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看着她,“区别在于,我们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知道代价是什么。而他们,却用文明、进步和上帝的旨意,为自己所有的罪恶,披上了一件华丽的外衣。”
他走到她的面前,俯下身,双手撑在她的身侧,黑色的眼眸近在咫尺,仿佛要将她的灵魂看穿。
“比阿特丽斯,你现在看到的,就是代价。这座船厂,这条铁路,都需要代价。
那些华工,是某些人付出的代价的一部分。那些被挤垮的白人渔场,也是代价的一部分。甚至,你和我,我们在这场游戏里,也都是需要付出的代价。”
“我和他有一点是非常相似的,”
“当我们需要别人付出的时候,从来不会标榜自己。”
”比如你,呆在这里吧,奢华的生活我给不了你,但某种程度的自由同样也是奢侈品。”
“我见过两个我朋友的女人,她们都比你要自由的多,我很羡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