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谈了许久,陈逸轩久久难言。
他托会馆的伙计找来了几份之前的大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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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报》
光绪五年正月初四日(西历1879年1月25日)
录报河南奇惨
豫省遭荒,久已传闻。然其惨状,非亲历者不能道其万一。
顷有友人自豫省返沪,为余述其惨状,可骇可恫,真有目不忍睹、耳不忍闻者。
友人云,彼处自去岁大旱之后,田禾颗粒无收,富者食尽存粟,贫者则剥树皮、食草根,殆无余物可食。
入冬以来,风雪交加,寒冻彻骨。贫民无御寒之衣,无果腹之物,僵毙于道者,日不胜计。
初则鬻卖子女,一人之价,不过数百文。
继则有割人肉以食者,初闻之以为诞,后亲见一妇人,面有菜色,携一筐,覆以敝布,探询之,乃人臂也,妇言其夫已饿毙,割其臂以充饥。
又有甚者,结伙掠人而食,途人稍单,辄被戕害。
官府虽设粥厂,然僧多粥少,不能遍及。
且有奸猾之徒,与差役勾结,冒领侵吞,致使真正饥民,不得其食。赈银亦然,层层盘剥,至民手者,所剩无几。
友人行至一村落,四望萧然,不闻鸡犬声。入其村,见数人倒卧于地,气息奄奄。一破屋之中,有母子二人,母已僵毙,其子年约四五岁,尚在母怀,吮其干乳,见人入,毫无声息,盖已饿毙多时矣。此情此景,令人心胆俱裂。
呜呼!天降此奇灾,民遭此惨劫,谁为民父母者,尚忍坐视其民于水火而不一援手乎?书此,亦欲我沪上诸善士,览报而动其恻隐之心,或解囊相助,亦一分功德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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槟榔屿,莲花巷林家大宅的后院,天还未亮。
梅姑已经起身了。
她今年四十岁,身材瘦小,面容黝黑,一双手因为常年劳作而布满了老茧和裂口。
她是一名“妈姐”,来自广东顺德。
年轻时,她被卖到了南洋,亲手将头发梳成发髻,对天盟誓,终身不嫁,成了一名顺德自梳女,换来了给主家当下人的机会。
顺德的自梳女在南洋很有市场,这种忠诚可靠,终身不嫁的下人被很多富有的白人家庭和华商喜爱,这得益于她的前辈打下的名声。
十八岁开始,她在槟城,在这座富丽堂皇的娘惹大宅里,一做就是二十二年。
她的生活,平静,且日复一日。
天刚蒙蒙亮,她便要劈柴烧水,为主人一家准备洗漱的热水。
然后是清扫庭院,用浸湿的布巾,将每一块花砖擦得锃亮。
接着是准备早餐,女主人林太太的咖啡要用上好的豆子现磨现煮,火候稍有差池,便是一顿尖酸的责骂。
老爷的茶要加药材熬,少一味都不行。
林家是槟城有名的望族,宅邸是一座三进的、中西合璧的庭院。
前厅摆着从清国运来的家具和屏风,墙上挂着英国风景画。梅姑每天都要用鸡毛掸子,小心翼翼地拂去上面的灰尘。
她沉默寡言,手脚麻利,做事从不出错。
这个家后来的女主人林太太对她,谈不上喜欢,也谈不上讨厌。
梅姑话太少,连聊聊天都不能,再者说也没什么文化,毕竟是个下人,也没必要。
但林太太不知道,在这座规矩森严的大宅深处,梅姑和几个女工有一个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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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秘密,藏在后院最偏僻的柴房里。
每天深夜,当整个大宅都沉入梦乡,梅姑会悄悄地溜出她的下人房,来到堆满木柴和杂物的柴房。
她推开一扇小门,里面是一个被她偷偷隔出来的、仅有数尺见方的狭小空间。
稻草上,躺着三个小小的、熟睡的身体。
这是几个女孩。
最大的不过六岁,最小的,还在襁褓之中,似乎刚出生没几天。
她们都是梅姑从外面捡回来的弃婴。
在槟城,华人重男轻女的风气甚于故土。
一个女婴的降生,对于贫穷的家庭来说,往往意味着一张多出来的、吃饭的嘴。于是,被丢弃在庙口、后巷、垃圾堆旁的女婴,屡见不鲜。
梅姑自己无儿无女,也从未想过嫁人生子。
但她见不得这些鲜活的小生命,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消失。
似乎是年纪渐长,她的心越来越软,突然就莫名流泪,想念故土。
于是,她捡回了第一个,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
她将自己每月仅有的几块钱工钱,全部省下来,托人偷偷买来最便宜的羊奶和米粉。
她像一个真正的母亲一样,给她们换洗尿布,哼唱着家乡的歌谣哄她们入睡。
这是梅姑生命中唯一的阳光。
每次看到孩子们纯净的笑脸,她就觉得,自己所有的辛苦和委屈,都烟消云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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灾难是在一个闷热的下午降临的。
那天,林太太最小的儿子在后院玩耍时,不小心将皮球踢进了柴房。他跑进去找球,却听到从柴堆后面传来微弱的、猫叫一般的哭声。
孩子吓得跑回屋里,告诉了母亲。
林太太本就生性多疑,又笃信鬼神之说。她立刻带着几个家丁,气势汹汹地冲进了柴房。
当家丁们移开柴堆,露出那扇小门,以及门后那一窝被七岁的小妹抱在怀里的婴儿时,林太太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
“鬼!有鬼!”她尖叫起来,仿佛看到了什么不祥之物。
那天晚上,梅姑被叫到了正厅。
林太太坐在太师椅上,居高临下地看着跪在地上的梅姑,眼神里满是厌恶和恐惧。
“梅姑,我在我们家待你不薄吧?”她的声音又尖又细。
“太太待我不薄。”梅姑低着头,声音平静。
“那你为什么要害我们林家?!”林太太猛地一拍桌子,“你在我的家里,偷偷养着一窝不知道哪里来的野种!你知不知道,这些来路不明的弃婴,身上都带着煞气!会败坏我们家的风水!难怪我最近总是心神不宁,原来是你这个老虔婆在作祟!”
梅姑没有辩解,只是轻声说:“她们不是野种,她们是人命。”
“人命?”林太太冷笑一声,“是赔钱货的命!我不管她们是什么,明天一早,你把这些脏东西,连同你自己,都给我弄走!我们林家,养不起你这些小鬼!”
梅姑猛地抬起头,眼中第一次露出了祈求的神色:“太太,您赶我走可以。求求您,让孩子们多留几天,她们太小了,外面风大,会没命的。”
“那是你的事!”林太太厌恶地挥了挥手,“我多留你一天都觉得晦气!立刻给我滚!工钱也别想要了!”
那一夜,槟城下起了瓢泼大雨。
梅姑背着一个破旧的包袱,怀里抱着最小的婴儿,左手牵着六岁的阿菊,背上背着另一个女娃,被家丁推出了林家的大门。
冰冷的雨水瞬间湿透了她的衣衫。
她回头看了一眼那座她服务了二十二年的大宅,眼中没有恨,只有一片茫然。
她领着孩子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进了无边的黑夜。
她要去城外,去广汀义山。在那里,有她唯一的、可以投靠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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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汀义山,是槟城华人最大的公共墓地。这里埋葬的,大多是客死异乡的孤魂。
守墓人老陈,是梅姑的同乡。一个同样无亲无故的孤寡老人。
当他打开茅屋的门,看到浑身湿透、狼狈不堪的梅姑和她怀里的孩子时,这个沉默寡言的老人什么也没问,只是默默地让开了路,将他们迎了进去。
茅屋里,点着一盏昏暗的油灯。
老陈生起一堆火,给梅姑和孩子们烤干衣服,又煮了一锅热腾腾的地瓜粥。
“梅姑,先住下吧。”老陈看着狼吞虎咽的孩子们,叹了口气,“天大的事,等天亮再说。”
梅姑点点头,眼泪和着热粥,一起吞进了肚子里。
生活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困境。
老陈的收入,是义山会馆每月发的几块钱津贴,只够他自己勉强糊口。如今,突然多了几张嘴,家里那点存粮,几天就见了底。
梅姑重新开始了她最熟悉的生活——挣扎。
她每天天不亮,就和已经懂事的阿菊一起,去偷,去捡一些垃圾,鱼头或者内脏。
她们把这些东西带回来,混着一点米,煮成一锅看不出颜色的大杂烩。
孩子们总是吃不饱。最大的阿菊,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却从不叫苦。
夜里,孩子们饿得睡不着,哭声此起彼伏。
梅姑就抱着她们,在阴森的墓地里,一遍又一遍地哼唱着家乡的歌谣。
那歌声,飘荡在一个个冰冷的墓碑之间,像是在安抚活着的孩子,也像是在告慰死去的孤魂。
老陈看着这一切,心如刀割。他将自己所有的积蓄都拿了出来,甚至开始变卖屋里值点钱的东西。
但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梅姑知道,她必须找到一份工作。可是,一个声名狼藉、还带着几个“拖油瓶”的“妈姐”,在槟城这个地方,还有谁敢要她?
她去求过以前认识的姐妹,别人避之唯恐不及。她去工头那里找活,别人看她瘦弱,都嫌她没力气。
希望,一点一点地被现实磨灭。
就在她快要绝望的时候,一天晚上,老陈兴冲冲地跑了回来。
“梅姑!有希望了!”他气喘吁吁地说,“听说城里的莱特街,新搬来一位从香港过来的大老板,姓张,正在招人。听说这位张老板心肠很好,出手也大方。你去试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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莱特街,是槟城最气派的街道之一,住的都是非富即贵的洋人和华人领袖。
梅姑站在雕花的铁门外,看着里面修剪得整整齐齐的草坪和喷水的池塘,自惭形秽,几乎没有勇气走进去。
她等了一整天,看着许多衣着光鲜的男女进进出出。直到傍晚,她才鼓起勇气,对门口的印度看守说,自己是来应聘的。
她被带到了一个偏厅。一个看起来很精明的管家,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眼神里满是怀疑。
“你会什么?”管家问,语气很不客气。
“洗衣,做饭,打扫,带孩子……什么都会。”梅姑低声回答。
就在这时,一个温和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让她进来吧。”
梅姑走进正厅,这才看清了主人的模样。那是一个很年轻的男人,最多三十七八岁的样子。他身穿一件素色的长衫,面容清俊,眼神深邃,身上有一种与他年龄不符的沉稳和威严。
他没有像其他富人那样躺在榻上抽鸦片,而是在灯下看一本书。
“听说,你想找一份管家的工作?”
面前的张老板放下书,平静地问。
“是,老爷。”
“为何被前一个主家辞退?”
她咬了咬牙,突然跪了下来,将自己收养弃婴、被扫地出门的经历,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说完,她磕了一个头:“老爷,我知道,我这样的人,没人会要。我不求您能用我,只求……只求您能赏我几个钱,给孩子们买点米。我给您做牛做马,报答您。”
管家的脸上,露出了果然如此的鄙夷神色。
老板却没有说话。
他沉默了很久,
就在她准备放弃,准备起身离开的时候,老板突然开口了。
“孩子们,在哪里?”
梅姑愣住了,颤抖着回答:“在……在城外的广汀义山。”
面前的阔老板站起身,对管事吩咐道:“备车。然后,叫厨房准备一些热粥和点心,多准备一些。”
他回头,对着依旧跪在地上的梅姑说:“起来吧。带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