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里充满了震撼。八年了,他第一次看到有华人敢这样和监工正面对抗,并且还赢了。
李工头的存在,像一堵无形的墙,把契约工们保护了起来。
他们吃着比猪仔们好得多的伙食,住着更干净的屋子,干着同样的工作,却没有人敢随意打骂他们。
他们每个月还有四天休息时间,专门有一天李工头会让他们打扫房子,洗澡,洗衣服,还请了一个鬼佬医生给他们检查身体。
这引起了老猪仔们极大的羡慕和嫉妒,也让种植园的荷兰管事和本地监工们对他恨之入骨。
在他们看来,李工头就是一根搅屎棍,破坏了他们长久以来建立的绝对权威。
范德伯格先生好几次在办公室里咆哮,骂他是“香港来的狗屎”。
足足几个月他们这些老猪仔才弄明白为什么这个李工头如此理直气壮,原来整个南洋地区的华工都被他们嘴里的华人总会掌握,要是种植园主不讲规矩,他们就再也招不到一个华工。
阿茂对李工头的感情很复杂。
他羡慕那些契约工,也渴望得到那样的保护。
但同时,他又感到一种深深的隔阂。
他和他们,仿佛是活在两个世界的人。
他和身边的猪仔们,是卖断了身的奴隶;而那些契约工,是来打工的“客工”。他们有合同,有期限,三年后就可以拍拍屁股回家。
而他们呢?他们的合同是“无限期”的,除非死,否则永无出头之日。
一天傍晚,收工之后,阿茂在河边洗漱,正好看见李工头一个人站在河岸上,望着夕阳抽烟。落日的余晖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显得有些孤单。
阿茂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低着头,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问了一句:“李工头,香港……离家乡还远吗?”
李工头转过头,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他不像那些监工一样盛气凌人,眼神很平和。他吐出一口烟,答道:“不远,坐船十几天就到了。你是哪里人?”
“福建,同安。”
“哦,那更近了。”李工头笑了笑,“想家了?”
阿茂点了点头,眼圈有些发红。
八年了,他从不敢在人前提起“家”这个字,这个字像一把刀,会把他的心割得鲜血淋漓。
李工头看着他布满老茧和伤痕的手,还有那与年龄不符的沧桑眼神,叹了口气,说:“你们这些……唉。好好攒钱,总有回去的一天。”
“回不去了。”阿茂的声音里充满了绝望,“我们是签了死契的。”
“狗屁的死契!”李工头突然骂了一句,把烟头狠狠地扔在地上,用脚碾灭。“那都是骗人的。等时局变了,你们就有出头之日了。”
“时局……会变吗?”阿茂喃喃地问。
“会的。”李工头看着远方,目光深邃。“大清国在变,洋人也在变。这世道,不可能永远这样黑下去。你们要做的,就是活着。只有活着,才能等到那一天。”
“我在澳门的猪仔仓里被救出来,到现在,没有一天不在等。”
那天的谈话,在阿茂心里掀起了巨浪。
“只有活着,才能等到那一天。”
这句话,像一道光,照进了他黑暗的内心世界。
他第一次开始思考,除了赎回妹妹,活着,或许还有别的意义。
然而,他没有想到,李工头自己,却没能等到那一天。
冲突的爆发,源于一场疾病。
雨季带来的潮湿和闷热,让疟疾开始在种植园里蔓延。
长屋里,每天都有人倒下,浑身打着摆子,忽冷忽热。
猪仔们病了,只能靠自己硬扛,或者去吉歹(种植园的小卖部)里买一些不知名的草药,听天由命。
契约工那边,也有七八个人病倒了。
李工头立刻找到了范德伯格,要求请医生,并提供西药“金鸡纳霜”。那是治疗疟疾的特效药,但价格昂贵。
范德伯格以“开销太大”为由,断然拒绝。他扔给李工头几包本地的草药,说:“让他们喝这个,和那些猪仔一样。在这里,生病只能怪他自己身体不好。”
“先生,合同里清清楚楚地写着:甲方必须为工人提供必要的医疗保障!”
李工头的脸色铁青,他从怀里掏出那份已经有些卷边的合同,拍在范德伯格的桌子上。
“去你的合同!”范德伯格终于爆发了,他把合同扫到地上,用他那肥硕的身体逼近李工头,满脸狰狞地吼道:“这里是我的地盘!我说了算!你再敢拿那张废纸跟我说事,我就把你扔进雨林里去喂老虎!”
李工头毫不畏惧地与他对视,一字一句地说:“范德伯格先生,我再次提醒你。我的工人,由香港华人总会担保,是英资和美资公司的雇员,他们的人身安全,公司必须负责。如果他们在这里出了任何意外,后果将由你,由德利种植园,全部承担。”
“后果?我倒想看看有什么后果!”范德伯格冷笑着,对门口的两个监工使了个眼色。
那天,李工头被监工们“请”出了办公室。但他没有放弃,他自己掏钱,托人从棉兰的市镇里高价买来了一些金鸡纳霜,给生病的工人们服下。
这件事,让李工头和种植园管理层的矛盾彻底激化。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悲剧发生了。
那天,阿茂和一群猪仔正在烟草晾晒棚里干活。他们需要把一串串烟叶挂到高处的横梁上进行风干。这是一个需要格外小心的活,烟叶很脆,弄破了就要挨罚。
突然,不远处的工地上爆发了激烈的争吵声。
阿茂探头望去,只见李工头正和一个叫巴松的监工头子扭打在一起。巴松是所有监工里最凶残的一个,据说手上沾过好几条人命。
起因似乎是一个契约工在搬运木料时,不小心滑倒,砸伤了脚,无法继续工作。巴松认为他是装病偷懒,挥起鞭子就要抽他。李工头正好巡视到此,立刻上前阻止。两人从争吵迅速升级为斗殴。
李工头虽然身材高大,但巴松常年打人,身手狠辣,身边还有四五个帮手。他们很快就将李工头打倒在地。
周围的契约工们想上前帮忙,却被另外一群监工用藤鞭和木棍拦住了。他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工头被围殴,脸上写满了愤怒和无力。
阿茂和身边的猪仔们也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远远地看着,没有人敢动。
他们的心里,既有一丝病态的快意——看啊,那个不可一世的工头,不也落得和我们一样的下场——但更多的是一种兔死狐悲的恐惧。
巴松的拳脚像雨点一样落在李工头的身上。李工头死死地护住头部,一开始还试图反抗,但很快就没了动静,只有身体在猛烈的击打下微微抽搐。
巴松打红了眼,抄起旁边的一根硬木棍,对着李工头的后脑,狠狠地砸了下去。
“砰”的一声闷响,像一个熟透的西瓜被砸开。
世界瞬间安静了。
所有人都停了下来。巴松喘着粗气,扔掉了手里的木棍,棍子的一头,沾满了红白之物。
李工头躺在地上一动不动,鲜血从他的头颅下汩汩地流出,很快就在泥地上汇成了一滩。
一个年轻的契约工发出一声凄厉的哭喊,跪倒在地。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他已经死了的时候,李工头的身体,竟然奇迹般地动了一下。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艰难地翻过身来,仰面朝天。他的脸已经血肉模糊,看不出原来的样子,但他的一双眼睛,却亮得吓人。
他望着站在不远处的范德伯格,他显然是默许了这场暴行。
李工头的喉咙里发出一阵“嗬嗬”的声响,像是在笑。
那笑声,在死寂的种植园里,显得无比的诡异和刺耳。
他笑得越来越大声,血沫从他的嘴角不断涌出。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抬起一只颤抖的手,指向范德伯格,指向所有的监工,也指向这片埋葬了无数华人血泪的土地。
然后,他用尽生命最后的气力,发出了石破天惊的嘶吼:
“你们……完了!”
“九爷……会给我……报仇!!”
喊声穿云裂石,带着无尽的怨恨和决绝,回荡在种植园的每一个角落,震得每个人的耳膜嗡嗡作响。
喊完这句,他的手重重地垂下,眼睛依然圆睁着,死死地盯着天空,仿佛要将这片肮脏的土地看穿。
那一刻,阿茂感觉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他从未见过那样的眼神,也从未听过那样的笑声和呐喊。那不是一个将死之人的哀嚎,而是一个胜利者的宣言,一个来自地狱的诅咒。
“九爷……”
这个名字,像一颗炸雷,在阿茂的心里炸响。
他不知道九爷是谁,但他从李工头临死的呐喊中,感受到了一种无比恐怖的力量。那是一种超越了藤鞭、木棍,甚至是洋人枪炮的力量。
李工头的尸体,很快就被几个监工像拖死狗一样拖走了,不知被扔到了哪个角落。
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将地上的血迹冲刷得干干净净,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但是,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那天晚上,阿茂躺在自己的铺位上,一夜无眠。
李工头那血肉模糊的脸,那临死前的狂笑,那声嘶力竭的呐喊,在他脑海里反复回放。
他悄悄地拿出那个藏了八年的竹筒,拔开塞子,将里面的陶瓷币全部倒了出来。
哗啦啦一阵响,那些承载着他全部希望的“瓦片”,在黑暗中散落一地。
他呆呆地看着这些冰冷的瓦片。八年来,它们是他活下去的唯一动力。他想用它们去赎回妹妹,去换一个安稳的人生。
但现在,他突然觉得,这一切是多么的可笑。
在这样一个连人的性命都如同草芥的地方,钱,又有什么用呢?就算他攒够了钱,活着走出了这个种植园,谁能保证,他不会在路上被抢被杀?谁能保证,他的妹妹,还安然无恙地在等他?
李工头死了。一个有合同、有公司撑腰的“体面人”,就这样被活活打死了。那么,他们这些猪仔呢?他们的命,比地上的蚂蚁还不如。
“九爷会给我报仇……”
这句话,像一粒火种,掉进了阿茂心中早已干涸的死灰里。
他不知道九爷是谁,也不知道报仇会不会真的到来。
但是,李工头的死,让他明白了一件事,即便是有大公司撑腰的华人也保护不了自己,那像自己这样卑微到骨子里的草民呢?
摇尾乞怜,默默忍受,是换不来生存的。
想要活下去,想要等到“时局变了”的那一天,就不能只靠攒钱。
黑暗中,阿茂慢慢地伸出手,将散落一地的陶瓷币,一枚一枚地,重新捡回竹筒里。
雨季,还在继续。
但对于阿茂来说,有什么东西,已经永远地改变了。